5、巫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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饶是晴叶，第一次在全然清醒的状态下如此近距离地看到一只鬼，也不由怔住了。
眼前的“人”若忽略那双血腥冷寂的眼睛以及脸庞上明显的纹路，也着实是拥有一副好相貌——鼻梁秀挺，浅色的薄唇勾勒出若有似无的笑容，仿佛何时都在温和浅笑的模样，唯有入鬓的剑眉隐隐透出凌厉的弧度，只可惜脸色过于苍白，甚至有些瘦骨伶仃，轮廓倒是更突出了些许，却难掩惨淡之色。
——很年轻，仿佛只有二十来岁的样子。
数道黑红相缠的纹路自他的左颊爬过的额头，似干涸的血迹烙印，繁复而诡异，几乎占满他小半张脸。若是普通人看了，便是一生映在眼中，无知无觉间魂饲直到魂飞魄散的那一刻！
伺神魂印！
这个人生前至少是一名大巫！
巫族的存在要一直追溯到上古之时，其源远流长，绝非晴氏可以比拟，几经朝代更迭、山河倾覆，也由繁荣昌盛逐渐走向没落，却永远不会断绝，因为对于巫族来说，只要他们的圣地还在，他们的神还在，就总有人能继承他们的意志……
不过听说几十年前巫族的圣地就被急于建设的人类给毁了，流传了数千年的神佑之族，也终于到了头。
巫者，生前以身伺神，死归神之膝下，而生时以己之魂魄祭神者，神感其臻诚，特赐“魂印”待其命魂弥留世间，无须墓者，自有归途。
人之三魂为“天魂”“地魂”“命魂”，又称“胎光”“爽灵”“幽精”，人之死后，“天魂”朝于天路，“地魂”归于地府，而“命魂”则徘徊沉寂于尸首所困墓中……可以说，这就是人的灵魂的主要组成部分——“天魂”是天赐的气运，“地魂”是轮回之主体，“命魂”则是最重要的，因为那是人的记忆。
每个人经过轮回都会变得不同，最大的原因就是因为他们失去了“命魂”。
可以说，一个人哪怕三魂七魄散了个干净，但只要他的“命魂”还在，就等于获得了永生！
敢于魂祭天神的巫，便是那神眷之人，永存于世间。
但想要永生嘛，魂祭这件逆天的事儿也不是所有人都做得来的，至少本生得有大巫的级别，且心悦诚服才行，否则灵魂不纯，只要有眼睛的神也不会随便乱收，不然也太缺德了。
晴叶对巫族了解不多，对于其内部错综复杂的品阶划分更是知之甚少，但也大概知道“大巫”应该挺稀有的，反正她一家老小都惹不起……
也不知道眼前这位是生祭了哪位神明……
晴叶本来一见之下还吓了一跳，此时她也不得不庆幸自己不是一个纯血的人类，否则就凭她刚才看呆了的那个劲头，肯定就要被映上了，她一个女的可一点都不想被抽干精气魂飞魄散啊喂！
没错，巫族一直以神之使者自居，而自愿魂祭的巫更是其中佼佼者，普通人要是被其外貌迷惑，就会被法则自动判定为渎神！至于亵渎天神的下场……也只能呵呵。
“是你。”
晴叶垂眸，虽然已经确定自己能免疫，但她总觉得这张脸不好多看。
晴叶并没有明说自己认出眼前这个“人”究竟是上山那天帮她跑路的那个，还是昨夜被无视的那只鬼，但她认为对方应该是能听明白。
命魂闻言，微愣了愣，随即轻轻点头，退开身去。
晴叶这才算看到了这尊大巫命魂的全貌。
那“人”的头发修得挺短，大约只有一个指节那么长，乌压压的好像被水浇过了一样，服服帖帖地聋拉着，破烂不堪的灰色衣袍底下隐约还有一件玄色绸裳，外面的灰色布袍倒还算干燥，但那件绸衣却浑似在水里过了一遍，水光毕现——总体来说，就是一身狼狈。
这应该就是那尊大巫生前的样子……好像这位混得也不怎么滴啊……
就冲他这浑身湿漉漉的小可怜模样，晴叶都能大致猜测出这位魂祭前十之八九也快淹死了。
晴叶嘴快问了一句：“你是水鬼？”问完了她自己都想笑，这可是被盖了“伺神魂印”的命魂啊，弥留在世间的也是生魂，受神之眷顾，怎么也到不了鬼的范畴。
果然那个命魂摇头否决了，可不知为何又点了点头。
什么意思？
晴叶来了兴趣，小声问道：“你能说话吗？”
命魂摇头。
不能？
晴叶心里隐隐有了猜测，尽量让自己的措辞更委婉一些，“你不会说话？”她有点担心这样敏感的话题会触怒他，但潜意识里有点不以为意。
他不会害人，而且很好相处。
晴叶其实在见到那双“鬼眼”的第一刻起，就自我催眠般的给他打上了这样一个无害的标签，半天前是如此，现在犹甚。
命魂的表情变也没变，但过了良久才点头。
他生前就是一个哑巴，不能说话……神告诉他的，什么都不能说。
晴叶看着他空洞的双眼，突然感觉也不是那么诡异可怖，僵笑着转移了话题：“之前……谢谢你。”
不管是当时带着她走完山路，还是刚才……如果没有眼前这缕命魂，她不确定自己还能安然无恙地坐在这里。
命魂没什么表示，他除了那种只有正反两面的问题外，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已经很久没和别人说过话了……
不，应该是那个唯一能和他说话的那个人已经死了。
晴叶说：“我能知道你的名字吗？”
命魂笑了笑，即便他似乎是一直在笑着的，但现在那个清浅的近乎虚无的笑容加深了些许，刻板的形象立刻生动了起来，他的面容在惨白的灯光下几近透明，渗透出一种鬼魅般的艳丽。
晴叶不是第一次看呆了，但也不至于到花痴流口水的地步，很快就回过神，用眼神询问对方的意图。
命魂抬起一只骨瘦如柴的手，指了指自己的喉咙，又指了指床对面的书案——那上面有之前用过却没有收起来的笔墨。
这并不算什么过分的要求，晴叶紧了紧身上披着的白袍，下了床笈着拖鞋到了书案边，重新往砚台里倒了墨汁，再把预先泡过的新毛笔添好，雪白的羊毫前端五分之三被染黑，待一切准备妥当，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那缕命魂已然悄无声息但倒了她的身后。
太没有警惕心了……晴叶把毛笔搁在山河笔架上，叹了口气，努力让猛然绷紧的手臂肌理放松一些。
晴叶：“好了，接下来该怎么做？”
命魂飘到书案旁，修长的手指拂过笔杆，他的手却透过了毛笔，虽然仍保持着抓握的姿势，但手里什么也没拿到——显然，他没有办法直接写字。
这已经提示得够明显了，晴叶重新执起毛笔道：“你来吧，你的名字。”
命魂微微点头，缓缓阖上双目，双手结印，并没有想象中花哨的特效，甚至没有多出一点别的东西，却仿佛走过夏昼的朝露，淌过黑暗的花水，来自远古的歌谣……玄妙之余却没有脱离自然，仍然保存着本初的令人感动的感觉。
晴叶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她想，她大概能明白为什么巫能得到神的眷顾了……一股看不见的气流轻轻缠绕上她的手腕，熟悉一如上山那天，指引着未知的方向——她手腕轻垂，笔尖已然落于纸上，墨渍迅速在雪白的宣纸上晕染开来，随后便放松了力道，任由那股气流牵引挥洒。初时还稍显生涩，但很快褪尽青芒，笔锋愈加凝练，笔走龙蛇之间，晴叶心中竟生出少有的畅快之意。
羊毫偏软，笔触润滑，却不易控制，晴叶本来也就是作练习之用，但多数写出来都歪歪扭扭、不忍直视，但如今手下的字却行云流水、隽逸飘洒，一如这字真正的主人——
皎如玉树临风前……挥毫落纸如云烟……
再不过须倏，气流逐渐舒淡，顿笔收尾……成了！
不过两个大字，晴叶却好似耗费了一生的力气，之前写时倒不觉得，一旦停下来却如同被千钧的巨石碾过，汗水打湿了鬓边的细发，胸膛剧烈起伏，大口地喘着气，右手一软，毛笔毫无预兆地落在一旁，几点墨渍落在宣纸的角落，黑白分明，似雪地里的零落寒鸦。
晴叶却再难管这些，她紧盯着宣纸中央的两个毛笔字，一时难言。
陆西。
太熟悉了。曾几何时，她应该见过这个名字……
想不起来。
晴叶闭了闭眼，依旧毫无印象。
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双半透明的手，骨节细瘦，指尖微微泛白。晴叶仰头，看向飘到她身旁的命魂，也许是错觉罢，她总觉得他的身影好像变得更淡了。
陆西指着晴叶身上披着的白袍子，空落落的眼中有晴叶看不懂的失落，他比了个简单的口型：穿上。
晴叶不解地看了他一眼，但还是利索地整理衣摆，扣好衣钮。
“啪！”灯熄了。
突如其来的黑暗占据了整个房间，晴叶下意识地寻找命魂所在的方位，却在他本如死水的黑瞳里看到了碎落的星辰……
追随着他的视线远望，窗外，未名的星河自夜幕顶端流泻而下，如天中飞瀑，耀眼夺目，瑰丽的色彩渲染着顷刻一现的花火……更遥远的东方，一颗拖曳着浅金流辉的星子划过天空，亘古不变的长夜在他经过时也失去了原有的色彩，深浅不一的紫蓝与地平线渐起的橙红与亮白接壤，一点点融合成奇迹般的色调……
太阳未至，而光明已降临人间。
不知何时，竟已到了黎明。
晴叶回头去看命魂，却见他身上闪烁着淡金色的星火，他的身影已经淡得看不见了，但她仿佛依旧能看清他微笑的轮廓。
天，将亮了。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巫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