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灵渡》叶墨泉

4、重现

　　光透过沾着水珠的玻璃，被木质的窗棂分割成明暗不一的光斑，或多或少的铺射在窗前的床铺上，空气中的微尘也在漫无目的地沉沉浮浮……
　　已是日上三竿。
　　床铺上的少女睡态安详，她的长发散开在雪白的枕巾上，如同丹青里随性泼洒在宣纸上的墨迹，眼睑在阳光下投射出蝶翼般的阴影，微微颤动间，仿佛展翅欲飞的蝴蝶……
　　晴叶甫一睁眼就被反射的光线闪到了眼睛，黑色的眼瞳即刻漫上一层水色，脑袋里就跟一团浆糊一样。
　　她隐约记得自己之前睡得不太好，后来似乎醒了一次，之后就莫名其妙地又睡过去了……
　　总感觉好像忘记了什么……
　　晴叶仰头盯了一会天花板，眼前猛地闪过一双血色弥漫的眼睛，立刻清醒了过来，冷汗都下来了……
　　晴叶一想到自己竟然在一只鬼的注视下睡得那么香，就忍不住地后怕。
　　晴家老宅是什么地方？捉妖师后代的族地！虽然已经远离这个老本行多年，但底蕴还是在的，院墙上那么显眼的驱邪咒印不就是给鬼看的么！可以说晴家的这些小院子的辟邪功能甚至远比外面那些供奉神佛、香火不断的寺庙还强，更何况这可是晴叶她亲爹的院子，怎么可能没有被加过料！
　　总结下来，晴叶这间小院子的安全系数可是数一数二的……偏生昨天这里的的确确闯进了一缕鬼魂！
　　那只鬼……想必也是不一般……
　　晴叶揉了揉太阳穴，暗叹自己这些天里越发嗜睡，恐怕是睡糊涂了，否则她怎么不记得自己的神经竟然这么大条过？
　　想起昨夜看到的那双的诡异的眼睛，晴叶没来由地一阵心慌，却好像又不是如何恐惧，她潜意识里竟觉得那双鬼眼的主人不会伤害她……虽然事实上，那只鬼也的确碰都没碰她……
　　这可不太正常。
　　不过现在想这件事也没用，大白天的，没有哪只鬼会想不开地出来晃荡。
　　晴叶定了定心绪起身整理床铺，梳洗过后，毫不意外地在一旁的小桌子上发现了竹篾下盖着的馅饼以及一碗米糊，量不多，但很清爽。
　　晴叶心中一暖，这些一看就是爷爷奶奶给她准备的，作为早餐再好不过。
　　……尽管现在已经不早了，咳。
　　晴叶囫囵吃完，才看见碟子下压了一张小纸条，便瞄了一眼，下一秒就差点把嘴里还没咽下去的糊糊喷出来！
　　——孙女儿，记得要吃哈！（附带一只大大的猪头）
　　字体怎么样先不予置评，但那只面带讽笑的猪头实在犹可深究，几乎在看到它的第一微秒晴叶的脑海里就不可抗地蹦进了一串滚动字幕——小叶砸你个猪！~太阳晒屁屁了还不起床！~~懒猪！猪、猪、猪！~~~
　　还挺有节奏感的……
　　这张纸条明显被人做了手脚，否则根本不可能达到这么明显的效果，晴叶直觉干出这种事的十有八九是她爷爷那个隐藏性二货。
　　不过这样的效果只有一次，就跟她爸当年骗她的糖葫芦和蛇一样，只要人家咬死了不承认，简直就是告状无门，不知情者准当你在说梦话。
　　晴叶揉了揉自己差点破功的面瘫脸，恨不得把以前的预判揉巴揉巴吞下去，果然什么“勤恳”“淳朴”都是表象，豆沙包子才是他们家的真传。所以她爸果然不愧为爷爷一脉单传的嫡亲儿子吗？
　　至于那个便宜小叔，多半也是个黑心的……

　　深山的某个犄角旮旯里，一个抱着条鲤鱼的少年突然打了个喷嚏。
　　“阿嚏！”
　　红白黑三色相间的巨型锦鲤欢快地吐了个泡泡，腾起一跃至半空，又轻轻落回了少年的怀里，说不出的乖巧。
　　少年摸了摸鼻子，心不在焉道：“阿锦，你说会不会是哪家姑娘又想本殿下了？”
　　锦鲤翻了个死鱼眼，吐了一串小泡泡在少年脸上。
　　“哎……‘命运’也真是的，宝贝女儿随便就丢这儿了，还不能打不能骂只能供着……倒霉徒弟也是，出去溜了一圈只剩下半个了……一个个都当本殿下这里是托儿所啊……”
　　如果晴叶在这里，定然能够听出，这就是那个两度在迷蒙中出现过的声音。
　　少年也不在乎自己被喷了满脸的（口）水，抱紧了手里的鲤鱼，晃晃悠悠地向山顶走去。

　　晴叶收拾了碗筷就窝在自己的小院子里，再没出去走动。但她一直都有些坐立不安，眼前时不时闪过那双鬼眼，原来喜欢的书也看不进去，白白荒废了一上午的大好光阴。
　　因为早饭吃得太晚，晴叶后来干脆午饭也没吃，掐着到了晚饭点，不用催就自己跑到了爷爷奶奶的院子。
　　不过意料之中的是爷爷并不在，说是到山南的镇上串门去了。
　　晴叶端端正正地坐在餐桌旁，捧着饭碗，看着专注看电视的奶奶，欲言又止。
　　“怎么了？一直看着我。”大概是晴叶的视线太明显，明显入定了的某奶奶都无法无视，转过头，一脸的疑惑。
　　“奶奶。”
　　“额……嗯，有什事吗？”
　　晴叶眼睁睁地看着她奶奶年轻美貌的脸崩了一瞬，明显也对这个遥远的称呼不太适应。
　　突然心理压力也不那么大了。
　　晴叶本来想把昨天晚上看见鬼眼的事情说出来，不管那只鬼想要做什么，也好防备一下——尽管那只鬼现在好像并没有伤人的意思，但人鬼殊途，一只修为不凡的鬼魂怎么可能随便出现在人类的家里？这样异常的行为定然是有所图谋，是否有害尚未确定，自然是不得不防的……
　　可不知为何，晴叶现在却突然不想说了。
　　他不会伤人的……
　　晴叶摇了摇头，鬼使神差道：“没什么。”
　　“真的没事？”奶奶奇怪地看了孙女一眼，回过头又专心地看电视去了。
　　“唔。”晴叶不知该如何回答，低头加快了扒饭的速度，不一会儿就见了底，转手把碗筷一搁，招呼了声：“奶奶，我吃饱了，先回去，就不陪您啦。”
　　转眼，跑了个没影。
　　“……这孩子”，奶奶关了电视，明艳美丽的面孔浮现看透世俗的苍茫，淡淡道：“都是命啊……”

　　晴叶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奔回自己小院，火速洗漱完毕，蹲在床上进入了一种老僧入定的状态。
　　她有预感，那只鬼今晚还会再来。
　　夏日昼长夜短，她离开时天光还亮着，此时却像蓦然堕入了永夜，天色昏暗，月亮也被遮在了乌云之后，从窗口望去，除去隔壁院子零星的灯火，再难视物。
　　还好，至少呼救的话，还能有人来救她。
　　晴叶的想法不错，可她明显太天真了，不知道一些改变都是在无声无息间发生的，往往须倏间置人于死地，当发现并反映过来的时候，大多都晚了。
　　室外昏黑，更衬得室内的灯光凄冷惨白，就像白昼与黑夜的对照，本就是为了相互映证而存在，说不出哪个更冷。而晴叶站在两者之间的灰色地带，只觉得过去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变得如此漫长。
　　深夜，又下起了雨，雨滴“吧嗒吧嗒”落下的声音仿佛催人入睡的鼓点，在寂静之中尤为清晰，砸在心坎上，如孤独一点一点渗入脆弱的心房，带着透彻心扉的寒凉，足以让每一个人伪装的坚强外表支离破碎。
　　多久了？千年，万年，百万年……不外如是……
　　冷……好冷……
　　为什么他还没有来？
　　晴叶的神智已经不清晰了。她抱紧了膝盖，想要从自身汲取最后一点温暖，她好像陷入了一种不属于自己的情绪，漆黑的眼瞳里只剩下撕心裂肺的绝望与茫然。
　　这股影响她的神念太过庞大，仿佛要将她的精神碾碎，她的躯壳终究太过弱小，以至于无法承载而面临崩溃。
　　时间不多了……晴叶唯一清醒的一缕意识幽幽地想，她仿佛听见了星沙流淌的声音，时间的尽头是什么？死亡？……她不知道。
　　没想到没被鬼弄死，自己却莫名其妙地要死了……
　　不该自作主张的，呵。
　　晴叶膨胀得仿佛要炸裂开来的脑海里闪过无数的念头，却唯独没有真心悔过，连她自己都不清楚，她潜意识里究竟在坚持着什么。
　　随着时间的流逝，晴叶的大脑越来越混沌，在支持不住的前一刻，似乎隐隐听到窗子推开的“吱呀”声，像隔了遥远的空间，响在世界的彼端。
　　有微弱的气流卷过她的发梢，紧接着一件纯白的袍子扑头落了下来，很轻，很软，仿佛画卷里温柔的白昼。世界像是陡然间安静了，晴叶脑子里不属于自己的念想都被霎时抽离，突然的清明让她有些愣神，下意识地揪紧了身上盖着的袍子。
　　发生了什么？
　　晴叶把脑袋从袍子里露出来，仰起头，映入眼帘的是一件破烂不堪的灰色衣袍，穿透过她左肩的一只虚无的手，以及，近在咫尺的……
　　一双死寂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