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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森林 ...

  •   很多人遇到一个人的时候,会用本能的第一印象去判断的对方。友善,厌恶,不同,只要第一印象就能决定一切。这是人的本能,白鹭一直遵从这种本能。

      他用一种本能去讨厌老人——所有年龄太大的人,小时候他和黑鹭曾经没有任何预兆地把一户人家所有的庄稼毁掉了,就因为那户人家的老人看了他们一眼,那双浑浊的棕色眼睛到现在都让他脊骨发凉。就为了那双眼睛他看着那户人家跪在田里痛哭流涕,而自己的母亲麻木地看着那户人家,又转过头看看自己的孩子,然后忽然闪到门后,呵呵地笑起来。

      那家的人在那一年都饿死了。没有任何人帮他们。那是个贫穷而落后的山村,孤独无依,他印象最深刻的是那户的女主人去对面的人家偷庄稼,在泥地里被活活打死,血染透脚下的土地,和着灰土泥浆,最终被一场大雨洗得干干净净,尸体丢进深山,丢尸体的人回来时拎了另一具,是一头鹿。他们把那鹿烤了,很香,但一口都没有给别人。

      最终那个可怜的老人也死了,但他死在他们屋前,他是看着黑鹭,然后说,“你们。”

      “我们什么?”黑鹭问,他的话音刚落,就见那个老人向后一仰,枯瘦的手无力地在半空中胡乱抓着,手指一阵抽搐,整个人仰起,又往回挣扎,最终后脑磕在地上,已是气息全无。

      而黑路茫然地回头看着他,黑发血瞳,让他恐惧又向往,那时他退了两步,又走过去,“这是怎么了?”

      “我不知道啊。”黑鹭说,“我只是想——他真是聒噪烦人,死了就好了。”

      那一个瞬间黑鹭的瞳仁里游动着血光,美得像是黑暗中三途河畔的并蒂彼岸花。白鹭怔怔看着他,然后就看到那双眼睛忽地一闭,黑鹭整个人摔在地上。就在那个时候,白鹭又听到断断续续的“呵呵”的笑声从自己的家里传来,母亲在冷冷地发笑。

      一瞬间寒入骨髓,惊恐至极。

      没有人能用一个念头杀死别人。是那个老人本来就撑不住该死掉了,应该是这样的,这才是事实——他跌跌撞撞地后退,坐到地上,然后听到母亲的笑声,仿佛阴间的幽灵把他紧紧束缚。血从老人脑后流出来,粘在灰尘中,黏腻不堪,令人恶心。

      一只苍蝇落在血上。像是被粘在那里,一动不动。白鹭说服自己站起身,把黑鹭拉起来,但黑鹭的手反钳住他的手腕,像鹰爪般死死扣住,巨大的呼啸声在他身后响起,仿佛两片无形的羽翼。

      ——没有人能用一个念头杀死别人。

      ——但如果不是人呢?

      那一个瞬间,白鹭不敢承认,更让自己害怕的,是自己也有那种狂暴的血液,在心脏深处跳动,仿佛是它带动了心脏。那种扎根于血脉的力量陌生又熟悉,只需要打开闸门便可以摧毁一切。

      ——如果不是人呢?那会是什么?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机械地说:“黑鹭。”

      逐鹿逐迷,麋鹿靡谜;逐鹿逐沂,麋鹿靡异。白鹿入滨,赤鹿徊汜;白鹿隐滨,赤鹿健汜。

      那天整个村庄都化为了灰烬。他听到自己的母亲一直在笑,然后她僵硬地走开,把一切仍在背后,整座山村也许只有她一个人活着,还有黑鹭和白鹭。她一边走一边唱,

      “逐鹿逐迷,麋鹿靡谜;逐鹿逐沂,麋鹿靡异。白鹿入滨,赤鹿徊汜;白鹿隐滨,赤鹿健汜。”

      那像是一场不会醒的荒唐的梦境,在那个梦境中他僵硬地跪在地上,黑鹭被他抱在怀里,那双无形的翅膀轻轻一扇,一切便灰飞烟灭。

      他抱着黑鹭奔跑,周围的一切都在坍塌。本就矮小的房屋轰然崩溃,砖石碎成红色粉末飞散,屋顶被掀上天空,他只知道自己在大步地跑,没有方向,没有尽头,然后听到黑鹭说,“哥?”

      那双翅膀消失了。

      他软跪下来,他们早已离开了那处山村,在不知地点的山野中,身后的一切都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坑,除了尘土什么也不剩。

      ——如果不是人,那会是什么?

      “哥?”黑鹭问,“怎么了?”

      白鹭勉强地笑了。

      “我想想……”他慢慢地说,“我带你去城市吧。”

      他没有和黑鹭提过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把那些在最荒诞的幻想中都不该出现的东西锁进了脑海深处,然后告诉自己,如果你的父亲不是个人,那你们根本不可能出生,生殖隔离不是用来当摆设的。

      再没有发生过那样的事,以至于他把它埋在心底最深的角落,再没有提起过。但此时,面对着面前苍老的人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白露觉得自己脚下腾起一股寒意。

      “您说……什么?!”

      “怪物。”尼科尔的声音像是在自言自语,“森林从远处忽然蔓延,一瞬间迫近威尔榭,森林中涌出成群的怪物,它们之中根本没有A级以下的,森林深处还有不知在森林里生活了多久的东西在蠢蠢欲动。总之,整片森林就像是一只巨大的怪物。”

      白鹭茫然地看着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这分明是个恶作剧,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的事——

      “我在威尔榭上学之前,”尼科尔轻声说,“那里确实有一片森林。后来烧掉了,改建了城镇,又过了几年我才去的威尔榭。那时候,听人们说,他们怎么可能烧得了那么大一片森林,他们只烧了一点点,森林便消失了——当时他们认为那是神的旨意。”老人疲惫地摇摇头,“现在看来,也许是神的玩笑?”

      “现在……”白鹭脑海里一片空白,神的玩笑?消失又出现的森林,就像那时候那双挥动着毁灭一切的羽翼,在他脑海中交叉重叠。神。神的玩笑。

      “人们说紫奎星在天上俯视一切,替秩序维护秩序,这是蓝星最古老的也是众所周知的神话,以至于有什么倒霉的事,人们总会说一句‘紫奎星何在’。”尼科尔从桌边那一堆乱七八糟的纸里抽出一张,推到白鹭面前,“这是今天早上夏莲寄给我的,你自己看吧。”

      那张纸上可以说几乎没有东西,寥寥几笔,清秀的字迹写了一句话:紫奎失位。后面跟了个数字:115。

      “一百一十五年前,那是放火烧林之前的五年。”尼科尔按着自己的太阳穴,瞳孔清亮,“这意味着什么呢?”

      “……我不知道。”白鹭艰难地说,“我怎么可能知道。我不知道紫奎失位指什么。”

      “我也不知道。”尼科尔遗憾地叹了一口气,光照在这老人脸上,皱纹像山的沟壑,把他的脸刻画得立体而醒目,对比强烈。这是个老人,也许在绝大多数人眼里他和怪物大师管理协会是一体的——至少目的是相同的,但一个最基础的事实是,哪里有权利,哪里就有斗争。

      这个世界从不缺少阴影,如果不够强大,那唯一的结果就是死亡——红桃皇后定律,不断前进,以保持原地不动。如果不前进,就会被无数人超过直至灭亡,整个世界的生命都在努力进化、变强来保证自己的地位。

      他可以是一个真正热爱人民、从各个方面来说都属于正义的人,但不代表他和同属于正义的怪物大师站在同一个立场。这个世界上可以有很多中正义,并且彼此水火不容。你不知道什么时候正义会变质,也不知道一个人在某一时刻鼓吹一种正义,其中蕴含着多么深不可测的不正义。

      白鹭可以相信这个人的立场与力量,但他不敢相信这个老人——人可以,老人不行,那是他与生俱来的梦魇般的本能。

      “不管怎么说,”尼科尔自嘲般地笑了笑,“我们要去帮助威尔榭。整个琉方大陆都在这么做,因为没人知道那片森林到底是从哪来、边缘在哪里,我们必须从威尔榭得到信息。”

      “是。”白鹭觉得自己只听懂了这一句话,“一切听从您的安排。”

      威尔榭——这个不平凡的地方,似乎注定要彻底不平凡了。当然,从南登·威尔榭建立了这座学院开始,几乎所有乱七八糟、让人震撼的事全和黄泉有关系。当黄泉站在那片森林前的时候,他觉得自己脑仁疼。

      ——茂密的树林,绿色的、金色的光,神殿,下拜的猛兽,众水般回荡的声音……

      那些怪物就像是一批探路小兵,它们在短短的瞬间大量出现,然而当黄泉赶到这里时它们已经全部消失,只留下森林生长在城市的废墟上,那片森林绝对是存在的,他记得清清楚楚,威尔榭曾经有这片森林。但此时这片森林比任何东西都像幻境,植物的根系在水泥与钢铁中蔓延,棕褐的树干修长笔挺,树冠是一层叠着一层的绿色,阳光在最顶层的树叶上透出金色的影子。森林的地面堆积着曾经的城市,一只松鼠在他面前跳下高高的树木,又跳上另一棵,消失在树冠里。

      “这是……”饺子停下脚步,“什么……”

      一个女孩哭泣着从黄泉身边跑过,黄泉下意识地抓住她,女孩转头凶狠地咬在他手上,“放开我!!我要找妈妈——”

      “死了。”黄泉几乎是麻木地说,“不用去找了,你母亲死了。”

      “死?”女孩瞪大了眼睛。

      死。就像是亲眼看到过,树根从泥土里翻出,根系生长在尸体上,将血肉骨骼彻底吸收,然后树根无声地回归泥土,只留下一片似乎有什么东西躺过的地面,一切都安静得近乎神圣。

      ——我们因何而生,我们因何而死;生于树林,长于树林,死于树林,归于树林……

      他的脑海里有一个地方在尖叫,剧烈地疼痛,他应该不去想,或是干脆找到那个谜题的答案——他不自觉地松开了女孩,一步一步走向那片森林,森林深处的黑暗像是惑人的妖姬,轻声地呼唤着——

      “来,过来……”

      “这里有你要的答案;这里有一切——”

      黄泉猛地一激灵,一切——怕就怕这个词,这个词往往意味着陷阱。冷汗从他脸侧滑落,“你们不要——”

      那个女孩向森林跑去,身后跟着一个男子,男子的眼珠暴突着,像是随时会倒地毙命,他的喉咙里发出奇怪的声音。来不及阻止,一个孕妇,一个老人,一个提着布包的农民,怪物大师……各种各样的人向丛林深处走去,就像那里真的有一切——

      也许,死亡,可以被视为一切的终点,人一生所求的真正的结局?

      “停下!”黄泉知道这样的喊叫没有用,他伸手想要抓住刚刚从他身边走过的一个胖乎乎的孩子,但那个孩子忽然转头冷冷盯着他,爆凸的眼珠里是慑人的寒光。黄泉忍不住退了一步,就在那个瞬间,孩子已经用不属于普通孩子的速度跑进了森林。

      这场景简直像是末日。

      “他们怎么了?”一只棺材从他身边飞过,准确地拦住一个行人,然后一个男孩一拳把那个人打晕,“他们……”

      “布布路?”黄泉几乎是茫然地眨了眨眼,“你没事?”

      “我?”布布路更茫然,“我也不知道……饺子呢?帝奇和大姐头呢?他们明明刚才也没事的——”

      就在这无意识的人流中,黄泉和布布路大眼瞪小眼,两眼瞪一眼,最终黄泉忽然反应过来,“般若!”

      影子被掏空了。所有人都定在原地,黑色的雾气弥散开来,黄泉伸手揪住自己身边的人,“布布路!现在,把所有人带走,离开这!”

      “哦!”布布路立刻开始行动,他似乎根本没考虑过这么多人怎么带走这个问题。就在这时,黄泉清楚地听到一声鸣叫——翼龙的鸣叫。

      “看来不用一次次搬了。”他喃喃地说。

      天空上,科森翼龙呼啸着双翼,朝他们飞来。
note作者有话说
第34章 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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