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池城 子夜萧萧》落墨清浅

5、拜梵安寺（上）

　　昨夜清净楼里有些吵闹，似乎是苏弃和素平在争执。反正最后花青青是瞧见了神医安安静静被苏弃扛着离开清净楼的画面。

　　晌午时分，王爷和王妃照例上楼探望。见她安分躺在床上，王妃稍稍放宽心，不一会儿便回府了。

　　苏弃没等人走远就迫不及待赶来，“收拾好了没？”
　　“也没什么可收拾的，素点买了吗？”
　　“在马车上，放心吧。”
　　“多谢。”
　　“是不是心里觉得，还是我对你好！多亏有我在。”
　　“是是是，幸亏有你。”说完接过青青递来的大氅披上，“对了，素平的哑穴解了吗？”
　　“解是解了。不过早起我不太放心，又点上了，估计还在床上躺着。”
　　噗嗤一声，花青青笑出声。
　　“笑什么。”
　　“没、没，青青觉着山庄里这么多人，还是您对神医最好。”
　　“那是。”苏弃颠了颠脑袋，“想不想我也对你这么好呀？”
　　“别，青青只是一奴婢，受不起您的厚爱。”
　　“小丫头，当心你欠王爷的二十个板子。”
　　“嘿嘿，这回要是挨板子，您是不是也得一起呀。”
　　“嘿！我怎么就一起了。”
　　“您是从犯，青青顶多是……知情不报！对，知情不报。”
　　“看把你机灵的。你这清净楼伺候的都是些什么人啊！”
　　“好了好了，别闹。青青，帮我取斗篷来。”
　　“是。”

　　马车停在京都西郊梵安寺大门前。苏弃跳下车，向门前扫雪的僧童交代几句，再回马车前将清菲搀扶下来。
　　“今儿外头似乎暖了点。”
　　苏弃点点头，搀着她迈入檀香弥漫的大殿。
　　同往年一样，这一天除了寺里的僧人，周围见不到一位烧香祈福的百姓。此时，主持迎上前，“阿弥陀佛，普净见过郡主，愿菩萨保佑，郡主平安健康，福禄永伴。”
　　“多谢普净大师。大师进来可好？”
　　“托郡主的福，老僧一切都好，多谢郡主记挂。这位施主是？”
　　“大师，这位是沉云山庄凉园的主子苏弃。我行动不便，故请他陪同。”
　　主持点点头，“阿弥陀佛，原来是公子苏。老僧眼拙，见谅。”
　　“大师哪里话。不过大师，这儿怎么一个外人也没有？”
　　“施主有所不知。太后知郡主每年正月十一都会来此进香，出于安全考虑，颁了懿旨，这天不让外人进寺。”
　　“你够有排场的啊。”
　　清菲笑了笑。“梵安寺是京都四大佛堂圣地。正月里，本就该万民前来烧香拜佛，途个吉利。因我一人少了烟火气，总不大妥当。下回入宫，我向太后请道旨，撤了禁令吧。大师以为如何？” 以往她一人骑马过来寺里拜见姑母，倒也不觉得冷清，但今日苏弃提起，感觉是有些不妥。

　　“阿弥陀佛，郡主能有此心，实乃百姓之福。老僧代为谢过。”
　　“大师客气了。慧宁大师呢？”
　　“慧宁大师晨经尚未念完，请郡主和公子苏先在大殿内上香吧。”
　　“有劳。”
　　“阿弥陀佛，郡主、公子苏，这边请。”
　　苏弃也照着清菲的模样，双手合十朝大师鞠了一躬，随后跟上。

　　有小僧已将备好的香呈上，两人谢过，分别来到蒲团前跪下。
　　此时，门外一阵骚动，隐约听得几句争辩。
　　“为什么不让进？我们只需进香拜佛，并非另有企图。”
　　“阿弥陀佛，本寺有规定，正月十一谢绝访客，请施主见谅。”
　　“谢绝访客？为何。”
　　“阿弥陀佛，寺内有贵客到访。施主请回吧。”
　　“贵客？我们家公子上柱香就走，不会清扰贵客。”
　　“施主，如只是上柱香，可前往京都的归云寺、济宁寺和清水寺。归云寺脚程离本寺最近，阿弥陀佛。”

　　接着，寺门前不远处一辆装饰素雅的马车内传来一声轻唤，“路遥。”
　　与僧童争辩的少年回到马车前，“公子。”
　　“什么情况。”
　　“梵安寺今天有贵客来访，禁止外人进寺上香。守门师傅说，可到最近的归云寺去。”
　　“扶我下来。”
　　“公子，外边天冷，您还是呆在马车内吧。”
　　门帘一挑，一个被裹得严严实实跟白粽子似的男子在少年地搀扶下缓缓下了马车。
　　“公子当心。”
　　少年口中的公子落地后轻咳两声，“扶我过去。”
　　僧童见迎面微微颤走来的公子脸色苍白，费力地喘着气，全身裹在厚重的白绒狐皮大衣里，身子骨似乎不大好。他忍不住走上前，“阿弥陀佛。”
　　只见公子伸出双手，合十，鞠了一躬。那手指干瘦的，那指节青白的，小僧开口，“施主身体可要紧？”
　　“不妨事，多谢小师傅。”说罢，再轻咳两声。“我听闻今日寺里有贵客到访，禁止外人朝拜。”
　　“阿弥陀佛，是的，请施主见谅。”
　　“小师傅，今日家父冥诞，我主仆二人正巧路过京郊，想借贵寺烧柱香，祈求菩萨保佑。可否通融一下。”
　　“施主，实非我不让进。正月十一有皇亲到访，太后颁了懿旨，九年都如此，我等只能遵从。”
　　“皇亲？”路遥问。
　　九年。公子沉思。
　　“方才我同这位施主提过，归云寺离我寺最近。两位可前往那一处祈福。”
　　公子未语。

　　大殿内，苏弃双手紧握着香，虽然姿势不太正确，但嘴里却念念有词。菩萨菩萨，信男沉云山庄苏氏，身边这位乃是本朝郡主宋清菲，请您多多护佑，让她赶紧好起来，免得大家天天操心，多谢多谢。
　　说完一个心愿，还想接着说，但门外动静着实有些大，苏弃不由停下，回过身看了看。

　　见此，主持问道，“门外何人？”
　　有一僧人走进殿内禀报，“回主持，是一访客，主仆路过京郊，想进寺为故人祈福。”
　　“可有告知原因。”
　　“已向两位施主说明情况，不过那家主人身子不大好，行动不便，不愿另找别寺。两人现在还站在门外。”
　　“去拿两道平安福，将施主请走吧。”
　　“是。”

　　“慢着。”清菲起身，“大师。”
　　“郡主有何吩咐。”
　　“既然要请旨去除禁令，不如就先让他们进寺祈福吧。”
　　“郡主，这……”
　　“让他们进来吧。有我在，出不了什么岔子。”
　　普净大师看了看苏弃，再次得到郡主允肯后，念了句阿弥陀佛，转身向那僧人交代，“郡主仁德，让他们进来吧。如有随身兵器利刃，请勿携带入寺。”

　　僧人的出现使门外僵局终被打破，“郡主吩咐，请公子二人进寺焚香。”僧人又道，“两位如有兵刃在身，请勿带进寺庙。”
　　“多谢。”
　　路遥搀着公子缓缓步入寺内庭院，“奇了，不是说皇亲到访？怎么连个宫人都没见着。”
　　公子停了一会儿，看看路遥。
　　“路遥知错，再不妄议。”
　　主仆两人继续前行。进入大殿后，见左前方有一袈裟耀眼的高僧，想必是本寺主持，旁边一对年轻男女跪在蒲团上高举着香，可见即是贵客。
　　大殿内很安静，公子和路遥朝主持行了个礼就在门边的蒲团前跪下。
　　“阿弥陀佛。”
　　“施主，请。”小僧主动送上香来，路遥很是意外，不过想想便知。

　　片刻后，年轻女子拜完三拜，将手中香递给小僧，在侧身男子的搀扶下起身。
　　“清菲，许了什么愿？”
　　公子俯身一拜，手中的香落了一截灰。
　　年轻女子淡淡道，“说出来就不灵了。”

　　苏弃翻了个白眼。
　　“跪拜菩萨，你怎么还嬉皮笑脸的？”
　　“我刚向菩萨求助，菩萨应允了。”
　　“嗯？”
　　“说出来就不灵了。”
　　清菲笑了。
　　“郡主，公子苏，请用新茶，来年事事顺心。”
　　“好勒。” 苏弃接过茶杯一口喝了，还不忘嘱咐清菲，“你就抿一口意思意思。”
　　此时，门外传来一声，“阿弥陀佛。”慧宁大师，这位曾经荣宠一时的婉贵妃，轻轻步入香堂，朝主持行了个佛礼。
　　“慧宁大师！”清菲放下茶杯，来到她跟前，步伐略急，苏弃抢步跟上。
　　女僧人面容平和，五官精美，手握一串念珠，眸中是忘却红尘的宁静。路遥看呆了，忘记搀公子起身，他重心不稳，重新跪倒在蒲团上。“公子小心。”路遥自责。
　　再一看郡主侧颜，与女僧人容貌有几分相似。
　　“路遥，谢过主持，我们走吧。”
　　“是。”

　　路遥离开时，公子抬头，视线正巧对上女僧人。他双手合十，浅浅一揖，又半低着头转向郡主，算是行过礼，转身离开。
　　许是迈步急了，公子被门槛绊了一下，幸得慧宁大师搀着，“施主慢走。”
　　“谢谢大师。”
　　“公子！”路遥谢过主持，忙赶过来，“公子，公子您别着急啊，等会儿路遥。”

　　慧宁看了一阵主仆二人的背影，后被苏弃的问安打断。
　　“见过慧宁大师，在下沉云山庄凉园的苏弃。”
　　慧宁道，“阿弥陀佛。承蒙施主照顾清菲，慧宁在此谢过。”
　　“不敢当不敢当，大师您千万别这么说。”苏弃深深鞠了一躬。她当年可是婉贵妃啊，就算离宫前降为婉嫔，但宫里的封号依然还在。寝宫也一直空着，皇上没同意别的妃子迁入，可见情义还在。

　　普净大师走上前，“郡主，慧宁在此，老僧就不打扰了。”
　　“多谢大师。”
　　“有需要请随时吩咐，老僧在佛堂候着。”
　　“大师您客气了。”
　　普净领着几位僧人退下。

　　“慧宁大师近来可好？”
　　慧宁点点头，“阿弥陀佛，我很好。这里不便续话，两位请随我到后院。”
　　“大师，在下随小师傅到寺里参观参观，就不打扰两位了。”
　　“也好。”看得出他是个好动的人，慧宁道：“不早了，一会儿用过斋饭再走。”
　　“好。”
　　“苏弃，马车上的素点记得拿几盒分给众师傅。”
　　“嗯，我知道。大师您慢走。”

　　清菲跟着慧宁来到后院。所谓的后院，即慧宁大师的个人居所，归尘院。院落不大，但门前有四个守卫，属御林军编制，三个月一轮换。因宫妃到此修行，起居与众僧人一道多有不便，皇上考虑周全，特意做此安排。
　　“小师傅，慧宁大师原为朝廷宫妃，为何不进庵修行，而要常驻梵天寺？寺里虽然都是僧人，但毕竟都是男性。”
　　“施主有所不知，慧宁大师出阁前为宋太傅幺女，年幼时患病险些夭折。太傅请普净大师到府上诵经祈福三天，慧宁大师病情渐有好转，后拜得本寺菩萨为灵母，得以病愈，因此结缘。”
　　“还有这么一说！”
　　“小僧听主持提过，太傅在世时与普净大师也有一些交情。”
　　“原来如此。”

　　归尘院，慧宁大师的起居室内，有一位着僧衣的沈嬷嬷在伺候。她是慧宁大师在太傅府时的贴身丫鬟，后随慧宁大师嫁入宫中，十年前又陪着她进梵安寺，是清菲很尊敬的一位长者。
　　“沈嬷嬷。”
　　“是郡主啊！老生给郡主请安。”
　　“嬷嬷快请起，清菲给您拜年了。”
　　“多谢郡主，愿菩萨保佑郡主一世平安，健康喜乐。”
　　“谢谢嬷嬷。我从素心斋带了些点心，有您最爱吃的花生糕，一会儿让人送进来。”
　　“难为郡主记挂。来，上这里坐，坐垫是新的，厚实暖和得很。”
　　“好。”
　　“郡主稍作片刻，嬷嬷给您泡壶热茶。”
　　“劳烦嬷嬷。”
　　其实后院很简陋，但沈嬷嬷每年都会用心准备一番。比如座位上铺着的褥子，每年清菲都只用那么一次，但嬷嬷都会赶制新的。还有瑾皇兄，每年不过回京两三次，沈嬷嬷都会想法设法做些好吃的干果让他带回西南。

　　慧宁大师将沈嬷嬷使唤到外头后，来到神龛边，打开暗格，唤道：“清菲，你过来。”
　　清菲来到神龛前，有些疑惑。
　　“跪下。”
　　“姑母？”
　　“跪下。”
　　清菲只得照做。
　　慧宁大师一改往日平和的神态，冷冷看着跪在砖地上的宋清菲。“这里供奉着宋家的列祖列宗，上面有你父母的灵位。我要你对着他们起誓，再也不拿自己的性命当儿戏。”
　　原来连远在西郊梵安寺的姑姑都知道了。

　　“姑母，事出紧急，清菲不得已——”
　　“我要你发誓。”
　　清菲忍不住落下两行泪，“姑母别生气。清菲知错，清菲这就起誓。” 她朝父母的灵位磕了头，然后举起右手郑重的发誓。
　　“往后，身体不适或有伤在身，就不要过来了。有什么事差人到寺里说一声。”
　　在王爷王妃面前，她强撑着没有哭，在子婧、苏弃面前她更不会哭，可是在她至亲的姑母面前，清菲却再也忍不住了。“姑母，您每年只肯见清菲一次。如今，一次也不愿见了，您是要赶清菲走吗。”
　　“阿弥陀佛，我已归入佛门，本该断六根清净，然而修行数年，于你于瑾儿，我却始终无法做到充耳不闻，不如就此——”
　　清菲不等慧宁大师说完就跪上前，抱着她哭泣，“清菲不要。除了皇兄，姑母是清菲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了。不要！”
　　“阿弥陀佛。”慧宁大师不停地念着，试图抚平内心许久未起的波澜。
　　“姑母，清菲知道您在生气。清菲也起过誓了，求您消消气。”
　　“清菲答应您，以后再也不敢了。”
　　“姑母，您别赶清菲走好不好……”
　　跪在地上的人儿苦苦哀求，紧紧抱着她。清菲也算半个习武之人，随身上有伤，但力道之大，慧宁始终不敌。最终，慧宁只得轻轻拍着她的背，叹了口气。“清菲，姑母不求你一辈子大富大贵，只求你平安健康。百年宋府，如今只余你一人。你若再遭不测，日后姑母到了泉下，如何向你父母向你爷爷交代。”
　　“清菲知错了。清菲保证，再也不会有下次。姑母，九王爷已经下令，不让我离开京都。”
　　慧宁大师点点头，又道：“我知你是个能分轻重的孩子，怎地……”

　　清菲含泪看着姑母，“姑母，我还没到碧海潮，就被宁致和埋伏，中了春明十里，不得已才跳崖。”
　　“春明十里？”随久居深宫，但慧宁大师却也曾听过这么一个好听的名字。当年有位嫔妃为博得圣心，曾诱哄皇上服用此药，事后被处死，连坐家人。“那是——媚药？”慧宁大师震惊。
　　“清菲没有别的法子，只能跳崖。姑母，清菲曾与瑾皇兄、池城哥哥在燕子崖下玩耍，熟悉地势，以为可以平安着陆，所以——”
　　“阿弥陀佛。”慧宁一时竟不知，先前的责怪是对了还是错了。

　　此时，沈嬷嬷推门进来，见一老一少这般神态，不由疑惑：“出什么事了，娘娘？天寒地冻的，怎么让郡主跪在地上？当心着凉。”
　　“起来吧。”
　　沈嬷嬷搀起清菲，“怎么还哭了？”
　　清菲摇摇头，“我没事。”
　　就在此时，有僧人来报，九皇子高瑾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