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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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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珑抱着药炉子,表情五味杂陈。
绾情配给祁止的这服药,味道着实难闻,好似从臭凉席上挤下的汗水混杂着花椒的麻味,回味还苦得像里头掺了不少黄连。
而祁止目前这个状况,若是不能一天两大炉子药汁灌下去,指不定哪天身子里的魔气就嚣张地开始将整副灵脉占为己有了。就像一滴墨在清水中扩散,如果不及时压制,放任它咎由自取,只怕到时再想抢救,反而越搅越浑。
池珑因此学着做了凉糕,在祁止喝完药后递上两块,好缓解缓解他嘴里的苦味。近日听说祁止醉心于修炼灵力,成天泡在后院那片竹林里,她每回抱着药过去都得找上一时半会儿,才能找到坐在林间打坐的他。
但今天她找得格外轻易。
没别的,只因祁止今日已然恢复了大半元气,可以将灵力重新运用起来,阵仗大得她想找不到都难。
他脚边有一把木剑,闭眼站在碧绿竹林之间,将灵力调动至周身,缓缓结起一个屏障。片刻后,灵力蓄满至巅峰处,再猛地使力向周遭震开。
霎时一股无形的风从他身侧席卷而出,狂风所及之处仿佛被尖刀削过一般,竹林自三分之一处被齐靳靳地砍下。不过瞬时,本葳蕤的竹林便以他为中心秃了一大片,周遭飞鸟惊起,乌压压地盖了整片天空。
远处的池珑瞧着也只能咋舌,有些幸灾乐祸她哥养育多年的竹林一朝一夕就被砍成这幅凄惨模样,一边还是忙不迭抱着药炉子奔了过去。
“喂!喝药了。”
她将药炉子放在树下,仔细整了整盖子,又将食盒中的凉糕码整齐,可过了许久,仍没听到祁止的应答。
“怎么连话也不说了,你这也练得太废寝……”她话还没说完,一转头却见祁止正将头低着,眉蹙得死紧,似乎有些难以言喻的痛苦。
池珑硬生生将后半句话吞进了肚子里。
祁止本来就没几两肉,常常给人一种风一刮就能倒的错觉,此时细瘦的手指止不住地发颤,嘴唇渐渐涌上苍白之色,几缕发丝黏在额头上,好不狼狈。
“……祁止!”
见他身形更有摇摇欲坠的趋势,池珑心道不好,起身连忙扶住,顺手一探他的真元。通常而言,一个仙者的真元在刚动用过灵力后即便仍有余波,也并不会有多大的波澜。可池珑此时只感到他体内混乱得不像话,仿佛灵力化作千万缕互相冲撞纠缠在一起,其中能被自由支配的,竟连一半都不到。
并不是什么好兆头。
池珑沉下脸,猛地拽住祁止的手腕,“别练了!跟我回去休息。”
祁止往旁边退了一步,晃开她的手,竭力压制住声音摇头道:“没关系,药就放在那里吧,待会儿就喝。”他说完这话,又用舌头舔了舔干裂的下唇,有些不好意思,“我只是……有点生疏罢了,不碍事的,谢谢你关心。”
“生疏?我看是你身体还没恢复好,逞什么强!”池珑的表情并非担心,更多的却是觉得对方不珍惜自己的愤怒,“日子还长,你又不是明天就被推上战场了,急什么!”
祁止身形静默片刻,只是将脚边的木剑捡了起来,摇了摇头。
他回身坐到树下,掀开那一碗药汁的盖子,竟是抬头对池珑露出了个安慰的笑,“不碍事,我今日也没准备再多练了,天黑后我预备去藏书阁,找找池琛同我说的那本清心卷……”
池珑弯腰拿起食盒,回身一把扯过祁止的衣领,毫无反驳余地地将他拖走:“小祖宗,可让我们省点心吧!你只要乖乖躺在揽烟阁里,灵力恢复的速度比你看二十遍清心卷都来得快。”
祁止:“……”
他直接被她揪着领子在地上拖着走,倒也不恼,还顺便端平了药碗边看风景边喝药,突然莫名其妙笑出了声。
池珑:“笑什么!?”
祁止:“嗯……没什么。”
他眯眼看着天际掠过斑斓的鸟,听见远方溪水潺潺流淌,大概只是突然心情很好。
……
……
池琛说,清心卷是远古遗留的卷轴之一,有助于疏通灵脉中的淤积,从而使修炼事半功倍,减少走火入魔的危险。前些日子,祁止在几日修炼之中察觉到自己的身体中有种甚为陌生的力量——并非那股被染上的魔气,却仿佛有灵性般在他身体里生根发芽,在不知不觉间攫取他的生命力。
而时至今日,它已然生出枝叶,总时不时伸出锋利的爪牙,在他心扉里抓挠一番。
从前在断层的时候,他从未察觉到这种陌生的灵意。此时尝试着以周遭自己可控的灵力去捕捉那一丝气息,却总归屡试屡败。它似乎比他自身的灵力强悍太多,却也待他宽厚,并没有想要反噬他的意思,就像是个调皮的孩童,希望夺取他的注意,却做不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
祁止习惯将一切事情往好处想,开始尝试控制那股力量,却是意料之中的屡试屡败。它无法被压制,也无法被支配。甚至连一丝杀意也无,只是时不时显山露水,仿佛在向他宣布这具身体的主权。
这令他感觉并不好。
祁止心中总归无法放心,最终还是决定想办法将它支配,毕竟他早有灵力基础,不信无法将它制服。于是才听了池琛的话,来这里找一找那本“清心卷”,只盼它真能对自己的疏解有所助益。
夜幕拉下,祁止推开了藏书阁的门,便见其中灯火通明,码得整整齐齐的远古卷轴被收拢成横纵数列。
这是他第二次来这里,第一次来的时候,里头还是漆黑一片,各处都是呛人烟尘味。池琛说少有人来这里看书,因此积灰了数百年,自然了无生气。
只因藏书阁与揽烟阁挨得近,大家便默认了是池琛管辖的地盘,少有人敢踏足,更少有人有这个心思踏足。藏书阁中机密甚多,若是一不留神知道了些不该知道的事,在这九重天上的,无论是哪一位神仙都自身难保,所以就连有这个心的人都在少数。
而这一回,墙壁上已然嵌入了大小不一的夜明珠,由于这些卷轴珍贵,不敢放置火灯,只怕无意中打翻;而夜明珠终归是没那么亮的,在暗色中散发出熠熠寒光来,借着这抹光,祁止四下端详,似乎各处的灰尘也被扫了一遍。
他从书架间穿行过,忽然发觉这里似乎并不只有他一个人。
可四下环看,却也没见到那个人的身影。只是偶然会听见翻书的窸窣声,似乎是被刻意放轻了动作,若是不凝神细听,根本无法察觉。
祁止见过的人也只有那么几个,对那个同在藏书阁里的陌生人身份毫无头绪,心中不自禁紧了紧。
直到他走到一面书架前,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那墙壁上有一道被夜明珠的光拉长的影子。
那是个背影,应是个少年人的身躯,正背对着他,点灯而坐,心无旁骛地读着桌上的书卷。若不留神,倒会以为那是一尊雕像。
祁止默了片刻,并没有转身去看个究竟,只怕将他打搅。于是转而在那片书架上搜寻起了清心卷。
过了片刻,他发现这里的书籍按照年月顺序排列,清心卷应在最为靠前的位置。书架高得令人难以置信,穹顶本就高到足足堪比十几人的身高,书更是无穷无尽,找一本卷轴竞像是大海捞针一般。
祁止由下至上一本一本地翻阅,找得脑袋都疼了,终于在两书的夹缝间看到一叠皱巴巴的厚卷,侧边写着龙飞凤舞的“清心卷”三字。
他总算露出了个轻松的笑,微微垫了垫脚,抬手想将那叠卷轴取下。另一只手却也从旁侧伸过来,不由分说地抢先一步,取下了清心卷。
祁止一愣,只见身侧不知何时站了个烟灰衣衫的少年。他身上有股清冷的檀香味,身量足足比自己高了半个头,面容俊秀。
少年什么话也没说,只低着头翻阅起了清心卷,仿佛像没有看见祁止这个人般,确认是自己要找的卷轴后,冷冷地回身就走。
方才一本一本找得眼睛都有些疼,一时间难以聚焦。可在看清对方的五官之时,祁止心中咯噔一下。
这是他那日在古树下见到的少年!
或者说……温辞镜。
他的心中登时涌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来。
即便自己找了很久的书卷被他人拿走,祁止仍旧没恼,只是轻手轻脚地尾随着那少年向藏书阁的另一端走。少年在一片寂静的阅书室里坐下,便是刚才祁止看到影子的那个位置。
他点了灯,低下头,一动也不动地开始读书,仿佛六根清净,而祁止是一团无知无觉的空气。
祁止:“……”
祁止:“那个,对不住……打扰了。这清心卷,你什么时候…可以读完?”
他的语气是不加修饰的小心翼翼,大概也算他一贯的说话方式,此时竟觉得自己才是祸害人家无法好好安静读书的家伙。倒是彻头彻尾地忘了,刚才分明是温辞镜横刀夺爱,本该拿这卷轴的人是他自己才对。
听了这话,温辞镜睫毛几不可见地微微一动,状似漠然地将书卷翻过了一页:“不知。”
祁止抿了抿嘴巴,仍是商量的语气:“那……三日后,我再来取这本书,你读完后就将它放在这张桌上,行不行?”
温辞镜听了这话,依旧七情不上脸。
祁止:“……行不行?”
温辞镜没答话,抬手随意捏了个诀,将桌上的灯盏燃得更亮了些。
火星迸射,只觉一股热意扑面而来。祁止被这油灯晃得有些睁不开眼,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
却听温辞镜冷冷道,“你可知我是谁?”
祁止从他的话里听出了十足的敌意,余光看到温辞镜胳膊微微一动,不留痕迹地将手放在了他随身的佩剑上,戒备又狠戾。
祁止道:“我知,你是温辞镜。”
少有人连名带姓地称呼他。
温辞镜微微愣了愣,神色中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怔忪,却被他极快地掩饰去。
祁止没有察觉到对方神色的松动,甚至不知道对方是否晓得自己,抑或仅仅只是姓名。
于是这下两人都再没有说话,温辞镜神色漠然,像在下无声的逐客令。
藏书阁中,一片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