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弧月云》雪血

9、云伤月哀

　　弧殇清晨就醒了。长住高山上的日子让他养成了早起的习惯，不单因为早上山上的空气比较好，也因为早上的自然是最动听的。今日起身，身却在蔽月山庄的一个客房里，一样的晨曦音调，那么自然，那么温顺。然而刹时间，他便感到一些不恰。昨夜不是与路仁相握而枕在后院的树下了么，怎么会此时在自己的房中呢？不待时间洗刷记忆，他已从门中闪出，两足点地，已掠至昨夜的树下，却空空如也。没有了路仁，没有了温暖，只有厉消云从自己背后传来的声音。
　　“弧殇，早。”厉消云声音平淡，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早先他已在这里等待良久，料定弧殇一醒必会过来查看，又将自己的气息完全收起，所以以耳待目的弧殇完全没有办法察觉他的踪迹。而此时，消云的青云诀气势又铺天盖地地向弧殇袭来，未及弧殇做任何反应，已全全将起包裹在一个看不见的大手中，动弹不得。以弧殇的功力，纵然要比路仁在此手下好得许多，却也不会有任何逃脱的机会，已然被擒，不如直接让消云放松制咒来得容易得多也轻松得多。
　　“前辈请松手，晚辈不会走的，您有话便问吧。”弧殇登时平静下来，全无担忧烦杂的心思。
　　消云闻言叹息，随即撤走了缠身气息，沉默片刻，如同不知从何开口般，只是静静地望着弧殇。终于，“你知道我要问什么吧。”
　　“大约是的”弧殇颔首回答，“晚辈在此同人月下抒情不想睡去，想必寻夜人看到通禀前辈，让你首辱，便将我寻回房去。晚辈认罚。”
　　厉消云不答，也并未放出他的强烈气息，可见他的情绪依然很平静，仿佛之前弧殇所言都是一个与他无关的故事。这样的死寂并不短，却是两人都很平静地站在那里，等待着什么。终然，消云先开口道：“弧殇，昨夜发生了什么，我们并不知道，但是我也没有那个性子去听你的，你们的故事。老夫想告诉你的是，不论你有没有想过你们这样的后果，路仁已经被月家扫地出门了。”消云依然是不带变化的语气语调，只是非常仔细地观察着眼前这个闻言色变的形象。“昨夜本来不会有人发现你们在这里的臭事，说来也巧，归云子夜时分愕然久病复发，险些出手伤人，幸而老夫与庄主还在叙旧，就去制住了他。没想到回来的时候在这里还发现树下的你们二人依偎在一起。庄主很是气愤，当机立断将路仁叫醒带到大堂正式赶了出去。他看在我的面子上并没有赶你，而是交给我处理了。”厉消云顿了顿，“想来，你我本没有什么关系，你亦不过是暂住我山修养的门客罢了，老夫也没有什么权利责罚你。你本是自由身，老夫也不束缚，你若还要来住我山，且来吧，但现今劝你一句，切莫让庄主再看到你。”一席言毕，厉消云闭目，缓缓转身，将离不离地站在那里，知道弧殇必然还有一句话要问他。
　　“前辈，”不如所料，“他……”
　　“他朝南去。”消云并无阻拦“不过，我想你与他离去前，替老夫办件事。”
　　弧殇面带感激，此时发现面前这位老人并不如他时常表现的那样冷漠与不尽人情，在这样的情况下还能如此开明，如同慈父一般。毫不犹豫地“前辈请说，力所能及者定不负期望。”
　　“嗯，”对所收到的回应相当满意似的，“我儿归云的失心疯已日渐严重，他还年轻，也是我的期望，老夫不能让他这样的毛病毁了他。昨夜相叙时，庄主夫人洛璎说他姐姐所在的封雪谷有一种能压制体内异气的良药，我想请你去将此药求来，届时我会与归云在云消山等着，你就将此作为回报吧。”厉消云眼中闪露着一丝希望的锋芒，朝弧殇点了点头。弧殇未答，颔首一礼，便回身朝庄门闪去。

　　另一边厢，归云在山庄客房里被安顿着。昨夜犯的病是有史以来最狂暴的一次，一是因为年岁已长功力已深对于自己的狂暴无法克制，二也是因为邵邵在身边，让他想到另一个温柔的人，让他的身体无形中将悔恨的力量融入了疯狂。虽然以非花庄主与厉消云的身手要制住功力差他们几载的厉归云看起来并非难事，但还是着实耗去了他们不少时间气力。邵邵守在他的床边，疲倦的眼神满带困意，但其中的歉意与怜惜也不差分毫，看到归云发狂时心中的绞痛，对于一个命运悲惨的人说不出的关怀应运而生，对于这样美丽的一张脸，她心底泛起阵阵波澜。
　　“邵邵，”门口传来轻柔地一声呼唤，慈祥而满载关怀，正是师娘洛璎的声音，随语走近“邵邵，你已经很累了。消云前辈也说了，他的失心疯是他已久的毛病了，这次突发并不是你的缘故，不要自责了。”她温柔如母亲地轻轻来到邵邵身边坐下，抱着她，邵邵无力地倒再她怀里，一些颤抖的泪水落下。对于她来说，她知道归云的犯病真的有她的原因，多多少少的，她需要负一些责任，就算不是为了归云，也是为了自己不用感到自责。
　　“师娘，”邵邵虚弱地对这个温柔的母亲说着，“如果厉归云父子这几日要回山，我能随去照料他一些时日么？”沉默片刻，她接道“昨夜在庄外他与我谈天，他对我说了他过去的一个故事，我觉得他好悲哀，好不容易到手的幸福就这样被自己的病毁了，他还这么坚强地活着，他真的需要一个人去安抚他照料他。厉消云前辈虽然武功高深莫测，但是我觉得他对待一个病人不会像一个女人来得体贴。况且，我想他昨夜的疯多多少少也有与我谈起过去的不快回忆的缘故，就算他们都不怪我，我也不能这么自责下去。师娘，从小到大都是您对我最好，像我的母亲一样，这次您能不能就随我一句，从小到大，这是我第一次有这样一个像大人一样的决定，您能不能就答应我？”一语既出，声泪俱下。洛璎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却也被深深感动，这个从小被他们当作女儿的小孩子终于也将要长大了。
　　“邵邵，你长大了”她轻抚着她的头发，“你是该去寻找一个需要你的爱的人了。那天宋飞来请婚的时候，我与师父就已经明白，孩子们已经长大了，你们该开始你们自己的故事了，我们作长辈的应该放手让你们去了。”眼中依然温柔，一丝心底直上的浅笑挂在了她的唇边。邵邵转过头，望了望师娘同样美丽的脸，沉沉地睡了。

　　山下，弧殇飞似地跑着。凭靠着自己惊人的听觉，他几乎可以准确地断定路仁就在他前面不远处。因为自己被逐出师门的路仁现在一定极度地悲伤难受，这是他曾经住了十几年的地方，就这样被好不留情面地逐出来足够将这个可怜的孩子击垮。
　　些许时光，弧殇已经赶上在路边一个凉亭中呆滞坐着的路仁。弧殇疼爱地缓缓走过去，感到路仁抬头向他望了望，他有些不知所措地站住了脚。虽然看不到，但是他可以感受到路仁目光中的悲伤，那种痛苦，不是怪罪，没有仇恨，因为爱，因为两人的灵犀，因为他们的默契，路仁知道在这里等着他要找的人就会出现，他知道在这里等着，命中注定的就会相遇，但是他们等待着，没有人说什么。路仁面色灰暗，想来是哭了很久，离开自己崇敬了多少年，爱了多少年的师父，离开母亲般的师娘和妹妹般的师妹，离开了家，自己已经一无所有了。他同厉归云一样，是一个弃子，被弃在蔽月山庄门口，师父师娘将他养大成人，教他武功，不想自己却如此，做出这样伤天害理的事。他脑中一遍遍回忆着师父逐他出门时眼中的复杂感情，是恨，是爱，是不舍，却不能不做出这样的决定。当时看到他们的必然不止师父，前辈，师娘，他们的打斗声必然还惊动了山庄里的其他兄弟姐妹。想来自己怎么会没有醒呢……他没有恨别人，更没有恨弧殇，只是觉得自己的爱情，伤了自己，伤了家，伤了所有人，他恨自己，他想死，又放不下自己的所爱，站在自己面前的，同样悲哀的弧殇。“殇……”他的声音和师妹对师娘说话时一样的虚弱，不能承受再多的伤害，又一次地，流下眼泪。
　　沉默覆盖二人，犹如一首哀伤的乐曲。“仁，”弧殇静了静自己，他知道，他们的相爱是无法得到路仁师父的承认的，如果他们真的想得到美好的结局，只有离开这里，离开路仁的家，让他随他回去，到他们俩的世界，一直平和地在那里待下去。“你随我走吧，这里不属于我们，让我们回到那座平静美丽的山上去吧。虽然这样对你很不公平，但是我希望你能看开。仁，”他低下了头，声音也似在歌唱“请你走出哀伤，好好地活着，你并没有就此失去幸福。”
　　路仁依然看着他，没有说话。天地间的一切仿佛静止，这样纯洁的话语，对于他来说就像春风吹过，心中的万物复苏一般，本来灰色的脸孔泛起一线微红。不忍让自己哭得太惨，便合上眼，又一次地用右手遮住了自己的双眼，泪水从缝中沿面流下，滴在地上。那清脆的撞击传如弧殇敏感的双耳，仿佛是远方的钟声，敲醒了世间万物，敲来了尚远的春天，暖流从脚底穿越身体，不可察觉地，他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