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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弧云吹月 ...

  •   是夜,月亮睡不着,也不让人安睡。月芒从桂枝上一路纵跃,毫无礼数地跳上路仁的卧榻。卧榻空空荡荡,月光觉得没趣,又一路盘旋,找到了,端坐在阴影里的家伙。毫不留情地驱走屋里最后一丝暗淡后,月光饶有兴味的停留在路仁那张迷离的脸上,戏虐的闪动着。路仁的神思还停留在见面的刹那,寒暄的刹那,用膳的刹那,关门前回首的刹那,望见那个湿透背影的永恒的刹那。“柳梢头,黄昏后,一隔经秋几白首”声音低息,但对路人来说却比调皮的月光还肆虐。尾音未绝,房门已敞开,月芒已失掉戏耍的目标,无趣的退了出去。寻声而来,还是那个熟悉的湿透的背影,重叠在桂枝零落的斜影中,更加迷蒙,更让人迷失。
      “殇……”所有的气力只够喊出这个无力的名。弧殇没有动作,背对着路仁,背对着自己倾听过的面容,也背对着自己的心。风吹开了阴影的阻隔,月芒玩性大起,不断在弧殇的发梢,肩头来回跃动。一只手轻颤着搭了上来,一如当初在山顶上。弧殇心里极力想挣脱,每次被这手触碰时,身体里仅存的热量倏忽间就被消耗殆尽,唯有肩头那一星半点温热让他感到虚弱。他不是不能动,而是不想,不想这最后的热量也离开自己。路仁站着,弧殇也站着,谁都没有开口,谁都没有动。弧殇依赖着掌心的热度,而路仁却感受着弧殇身体里每一丝流动,从他尖削的肩膀上传来的每一阵起伏。两人就这样站着,风没有吹落肩头的落衫襟上嵌着的落桂,月芒收起玩性,隐蔽出这幽闭的场地,只属于两个人,或许还有一双眼睛……一双自始至终惨然凝视着连接两人那点的眼睛。
      良久,良久,弧殇优雅的转过身,路仁撤回肩上那只似乎已不仅属于自己的手。“殇……还好么。”路仁不自觉的垂下脑袋。弧殇轻轻托起他的脸庞,什么都没说,慢慢的,侧过脸。再一次的倾听,更细致,更温柔,发线,额角,眼睑,睫毛,鼻梁,每一处,每一分。路仁一震轻痒,颊上微烫。弧殇的侧面停留在路仁的唇间,倾听着一切无法诉说,未曾倾吐的颤抖。“长大了”弧殇抚了抚路仁的发,转身欲走。一双手毫无声息的缠上他的腰际。“殇,我想你……”还是出口了,诸多刹那在此时化作弧殇背上的温湿,一同叩打着他。而温湿的,不止弧殇的背脊,还有那一双眼睛,只是,满颊凄凉。隙缝的窗户戚戚掩上,一片漆黑。
      “我知道”弧殇停下脚步,握住腰际的思念。再次轻轻转身,让胸前也湿透吧。完全的沉默,两个人倚在桂树下,路仁任性的不肯放手。“仁,你不怕……” “不要说,没什么好怕的,我想好了,明天我会和师傅去说的。师傅从小最疼我,他会体谅的。”路仁绝对不想放开仅有的一次机会。这么做或许是大逆不道,或许是伤风败俗,但他路仁顾不得着许多。从小到大,他只从两个人身上有过温情脉脉的感觉,一个是师傅,另一个就是他现在紧紧环抱着的弧殇。师傅自幼对自己的无微不至让路仁感动不已,但是师傅有师娘,有整个蔽月山庄的责任,路仁无法吐露自己的心情。但是现在,弧殇带给他的不仅仅是感动,而是冲击……“殇…不许走。”这是路仁迷蒙睡去时最后一句话。后夜微凉,路仁熟寐的额角上闪起一抹露彩。弧殇抱着这个任性的孩子,听任露水的滴落。他轻轻低头,微合的唇温柔的抿去了额上的晶莹。抬起头,月芒透过枝丫,稀疏,凌乱,青布上斑斑驳驳,多想看一眼怀中啊…“一眼一瞬一次完美的感动,两天两夜两颗寂寞的北斗,三年三生三杯忘川的泉水,轮回也莫忘了,我是奈何桥上回眸的哀怨。”唱给路仁,唱给自己,唱给身后婆娑的桂树,唱给安然睡去的月。
      这厢边已然安息,那里却依旧烛火摇曳。花非花的脸在烛火下有些沧桑空洞,对面的历消云依旧冷漠。“消云,该有十年了吧……”花非花打破熬人的沉寂,他俩这一对坐就是两个时辰。“九年七个月二十三天……”历消云轻描淡写地喝了口酒,扔下这串震颤了花非花的数字。平日里他根本不喝酒,喝也是没用,一个不醉的人,酒,糟蹋。“消云,当年我…”花非花很是在意过往所发生的,这次下定决心邀历消云一聚,便是希望能洗脱前嫌。“罢了,陈年旧事,提他做甚,非花,你还是一样优柔寡断啊。”又是一杯,历消云在敷衍。“我…我也不想负你,可是,当年若非如此…”花非花有些急切,他真的不想有着如此大的隔阂,毕竟…“若非如此你就当不上这蔽月山庄庄主,娶不到这样娴熟的夫人,也没有这么唯命是从的爱徒……罢了,你我早已隐退,提这些有何用。”第三杯了,何苦呢。花非花忍耐不住,豁然起身,半跪在历消云面前。“消云,当年蔽月山庄势危,我父临终托付,你叫我怎能抛下一切与你隐居。当年我若不娶,洛家势大,连同雪封谷姻亲,哪一个都不是蔽月山庄能招惹的……我知道当年你心灰不已,立誓终身隐居消云山,是我对不起你……”言未尽,花非花已然哽咽,轻轻抵在历消云膝上,似是忏悔着过往种种背弃。“非花,都是上一辈的人了,还这么看不开作甚……”历消云扶起花非花,又饮尽杯中物。“其实当年你若同我一起走,管他洛家雪谷,我自然为你去拼尽。若是到现在…想必日子也甚是清闲。”历消云慨叹着,满上一杯,一仰而尽。“老了…当年不喝是喝不醉,而今不喝是不想醉…非花,这些年难为你了。”历消云轻轻抚这花非花的脊背,宛如当年在消云山上一般。“你少喝些吧,都是有家室的人了。”花非花细心的截过酒杯,自己饮了一口。“归云这孩子不是我亲生的…当年在山下捡到他,想有个作伴的省的孤寂,可惜这孩子……命啊。”历消云难得显现出慈父的关切。“这些年你都未娶?”花非花在意的都不是这个。“娶来作甚,要我给自己的心找个替身,我历消云做不到。”一如当年的倔强。“消云……”花非花再度沉默。再度无言,烛火依旧摇曳。
      被遗忘了,这个角落的黑暗彻底被遗忘了,当路仁和弧殇的相拥,消云和非花的沉默相继开始,这个角落自始至终是冰凉的。蜷缩在床上的邵邵等着阳光来温暖自己,却始终盼不到往日最不愿听的鸡鸣。“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是他……如果是个女子,邵邵会祝你们幸福,可是师兄,为什么……告诉我好不好,好不好”邵邵紧裹着湿透的床单,依旧不断的渗出泪水。半晌,邵邵做了个决定,离开,离开师兄,离开让她心碎的地方,或许每个人都想逃离伤心地。她还年轻,她还会有自己的幸福,没有了路仁的幸福……轻轻打点好一切,犹豫着是否再看一眼无法割舍的人。罢,看了也徒增伤心,要走,就走得决断。包裹不大,几件衣衫,一些碎银,和…师兄第一次送她的…结草环。推开房门,夜风吹的脸上很凉,桌上摆放着留给师傅师娘的信,而留给路仁的,藏在了平日躲迷藏每次都被抓住的壁橱里,也不知下次被抓住是什么时候了。最后一眼留恋结束,该起程了。在前院的师傅和师兄都不会知道,可以安稳的走了。一路低首,默默地走,走向院外那颗熟悉的杏树……
      “姑娘好兴致,深夜散步”黑影中的一道人声差点没把邵邵惊得失声大叫。看清是个人影,邵邵定了定神。人影走出黑暗,这个人她见过,是历消云的儿子,历归云。第一面见这个人印象怪怪的,虽然长得惊艳绝伦,但是总觉得看不透这个人,有点阴沉。“姑娘在此作甚?莫不是知道历某独守空夜特来相陪?”历归云言辞轻佻,邵邵更没好气,这下是难走成了“这话该是我问你吧,大半夜在人家庄里吓人,也,太没礼貌了。”
      “原来姑娘如此纤弱,倒是在下不是,就此拜歉。”说罢一揖到底。这倒弄了邵邵一个不知所措,没想到人家涵养如此好。“不,不必,没事,没什么,没关系。”她倒有些紧张起来。“姑娘似乎要出行,不知在下是否碍了姑娘行程。”历归云衣裾飘然,恍若天人。“没有,我,没想出去。”包裹藏到身后,对历归云的印象算是好转些。“即使如此,不知姑娘是否赏光,与在下小聊片刻。”诚意相邀,邵邵自然不愿驳了人家面子。两人在石桌旁对坐,桌上茶已凉,看似未曾动过。夜半更深,一个大男人在这里彻夜不眠,邵邵动了点恻隐之心,心碎的人总是那么敏感,对身边任何一点悲伤的影子都不放过。“姑娘有心事?”历归云闻了闻茶香。“你又何尝不是…没有心事谁又会彻夜不眠,身边没有依靠又怎么睡得安稳。”邵邵一语双关,给自己斟上一杯凉茶。“依靠…好姑娘的确需要依靠,也容易有个依靠。”历归云的眼睛轻柔地望着邵邵,想是在开解什么。“可惜有时候这依靠来的并不容易,你觉得你能靠上,他却跑了;你觉得危险,他反而是个好依赖。”顿了顿口气,看了看邵邵起雾的眼,历归云继续道“姑娘若不嫌弃,在下可以讲个故事。”历归云润了口茶,见邵邵并无意义,声调一沉“当年有个孩子被父母弃置在一处山脚,本来他就不该出现在这个世界。连父母都无法依靠,还活着做什么呢?似乎上天觉得他受难不够,让一个隐士捡到,隐士是个好人,面上冷淡,内里却很是慈爱。果然上天还是放不过这个孩子,十二岁里,这孩子突然患上一种奇怪的失心疯,说不定何时就突然失控。这孩子不会武功时还只是砸碎摆设,捶打墙壁。隐士希望修习内功能帮忙压制,可他习武之后反而变本加厉,只要一失控就出手伤人,有几次连隐士也险些受伤。他不知道自己这样活在世上还有什么意思,终于有一天这个孩子想要了结自己。”说到这里邵邵不禁“啊”了一声。历归云眼里满是感激“他站在山崖边,想了许久,终于决心告别尘世。这时,一个上山采药的女子经过,拦下了他。那天是这孩子最庆幸最快乐的一天,他们谈了好多,谈了好久。那孩子终于鼓起勇气活下去,之后几乎每天都会和那女子碰面。”历归云的脸上充满幸福,突然,狰狞的面容瞬间迸发,吓的邵邵一个冷战“就在他们感情越来越好的时候,贼老天看不过眼。有一天他们正在慨叹着尘世,憧憬这往后的日子,甚至谈婚论嫁,他的失心疯突发,那女子没有离去,反而紧紧抱住他,口里喊着‘没事的,没事的,不要怕,我在这里,我就在你身边’。可惜失去心智的他什么都不知道,一掌将那女子打落山崖……”已经说不下去了,茶中早已溶进了酸涩。邵邵捂着发白的口,看着全身紧绷的历归云,心里忐忑万分。“原来他这么可怜……”邵邵这么想着,轻轻走到他身边,“没事了,都过去了,你现在过得很好,一切都会好,都会好。”邵邵柔声安抚,伸手去排历归云的背脊。刚触上他的身躯,归云突然转身,一把抱住邵邵“你能原谅我么?能原谅我么?……可我不能原谅我自己啊!”说罢在邵邵肩头泣不成声。邵邵心里有什么被融化了,“这些年不知道他是怎么熬过来的…或许活着才是他对自己最大的惩罚。”邵邵紧紧抱着历归云剧烈颤动的身躯,想把他的痛苦勒进自己的身躯,想化解他心里那坚实的痂。突然,邵邵被猛地推开“走开,不要碰我”历归云脸色惨白,一手支着石桌,一手捂着胸口,剧烈喘息。“没事的,没事的,我在这里,一切都会好的”邵邵猜到他定是又要犯病,噙着泪水,毅然地扑到他怀里。“走啊!……咳…呵……快走,走!”历归云用力推开邵邵,一掌拍向石桌,金石瓦解,碎了一地。
      这下巨变惊动了房内的历消云和花非花,“糟,是归云这孩子的声音!难道又犯病了?我本当他该睡的!”历消云一边懊恼,一边火速冲了出去,花非花紧随其后。糟糕!弧殇和路仁此刻还依偎在院内的树下,完全没有感到危机的迫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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