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琊榜梅郎传说》寒江.妃子

96、第 96 章

　　八百里彭蠡泽烟波浩渺。这彭蠡泽上渔家何止千百，自然，湖上岛屿中也有宫观，也敬奉着庇佑渔家的神道。距离谢家所住的马鞍岛不远，——所谓不远，也就是大船往返两个时辰罢了，——就立着一所渔民们常拜的宫观，里面供奉三官大帝，一个老道士守香，又有被舍作了道观弟子的两个小道士忙前忙后跟了跑腿。

　　谢五娘的未婚夫李大郎指路，吴永华亲自过去了一趟，把三个道士全都带了过来。老头儿须发苍白，颤巍巍爬上山，刚看了坟头一眼，就“啊呀”一声栽倒在了地上。

　　“有……有杀气！”他慌得甚至都忘了起身，一手桃木降妖剑，一手八卦紫金铃，挡在身前慌手慌脚舞弄了半刻，才用木剑撑着地面，汗淋淋爬起身来。“这坟里的人死的惨啊……怨气不散，已经成了厉鬼。今天是头七，死人必得回魂的，要是不能让他们消了怨气，这岛上，今晚就是鸡犬不留！”

　　霓凰板着脸努力忍笑。吴永华事先打点得还真是不错——当然，这老道士也实在是知情识趣。她忍了又忍，实在熬不住，只得在袖内狠掐了自己一把。游目四顾，江州牧穆檗脸色沉凝，再过去几步远，穆曦已经直跳了起来：

　　“那还等什么！赶快走！立刻走！”

　　“走不得！”老道士大袖展开，皱巴巴空荡荡的道袍挂在身上，像是一只瘦嶙嶙的病鹤，颤颤抖抖地挡在下山唯一的通路上。“现在他们只是新鬼，老道的法力还能困得住一时，跟他们好好谈谈，让他们消了怨气归去地府。要是等他们吃了血食，这么重的怨气，那是必成鬼王的，到时候有怨报怨有仇报仇，害了他们的人，那是一个也逃不掉！”

　　“那……那怎么办？”

　　“只有拼这一把老骨头喽……”老头子唉声叹气地抹了把汗。他反手锤了锤腰杆，招呼童儿：“来，把我的吃饭家伙请上来！”

　　不管法力如何，至少那老头子一招一式，还是颇有些模样的。霓凰负手在后，看着他带着两个童儿忙忙碌碌，围着新坟弹了一圈墨线，又把捉上来的大公鸡当场宰了，将鸡血沿着墨线外围洒了一圈，将剩余的鸡血和了朱砂，在木片上画了一大堆天晓得是什么意思的鬼画符，在坟头按着方位四周埋好。一切做完已是天色将暮，老道士排开香案，点起一对长烛，开始煞有介事地禹步作法。

　　湖面上的风越来越大。老道士的法袍在山顶长风中猎猎作响，白须白发被烛火映得忽明忽暗，居然颇给他添了几分世外高人的气度。众多贵人观望之下，只见那老道士一会儿绕桌疾行，一会儿缓缓踱步，嘴里念叨着谁也听不懂的法咒，时而缓缓吟诵似在安抚，时而声色俱厉如同呵斥，忽然大喝一声甩出一张符咒，手中法剑当空一指，那张纸符“呼”地凭空燃烧了起来。

　　作为死者仅存的亲属，谢五娘一直长跪在香案后方，一瞬不瞬地注视着他的动作。少女的哭声渐渐低落，在看到纸符燃烧的一瞬间，又撕心裂肺地大哭了起来。

　　“阿爹、阿娘……三叔……大哥……芽妮子……”

　　霓凰怔怔地注视着。她先前还抱着一点看笑话的心思，毕竟找这么个道士来演戏，本来就是她和两个王府属官、还有夏冬一起，你一言我一语定下来的计策。然而看着看着，不知为何，就有一个和眼前老道完全不一样的身影，不知不觉地兜上心头。

　　空灵肃穆，庄严慈悲。身为高官，那个人却比广陵城地位最高的道士们看着更像得道高人，引带着众多道师在人群中巡行，向参与法事的将士遗属致礼赐福。所到之处，悲伤的哭声渐渐低落，老妇收声，幼童展颜。

　　他说：“他们需要。”

　　那样的悲悯，从当初到现在，一直未曾变过。

　　定计的时候她怕外来的道士演不来戏，想过让王府属官扮演这个角色，被沈琏、吴永华两人同声反对。沈琏主要考虑的是王府属官大多都和穆曦照过面，万一被认出来了反而会穿帮，吴永华的理由则是——

　　“公主，我们家信奉天师道是真的，可谁也没本事扮道士啊！”

　　……可是他有呢。

　　如果他在这里，不知道眼前这场戏，又会演成什么模样。

　　想到这里眼神越发悠远。出了一下神才反应过来，趁着没人注意——特别是心虚胆颤的穆曦没有注意，赶紧端整了神色。这时候老道的法事也将近完毕，收了剑，在香案面前焚了纸符，满头是汗地过来行礼：

　　“今晚大概可以撑过去。到明日午时，阳气最盛的时候，老道再来做法问上一问，死了的人有什么心愿，到时候想法子替他们圆了，大概，就不至于惹祸了……”

　　他举袖擦了一把额头上湿淋淋的汗迹，大喘口气：“今天晚上各位贵人可撑着点儿，千万别睡。诸位都是贵人，醒着的时候阳气盛还好点儿，厉鬼不敢轻易冒犯；万一睡着了，就只怕那鬼趁着睡梦当中行事，勾了谁的魂去……”

　　“你不是说有你作法，今晚可以撑过去么？”

　　“不相干的人是可以撑过去，只怕……”那老道士愁眉苦脸的，“冤有头，债有主，万一正好碰上无常过路，厉鬼拜告了上差过来勾魂，那可是谁也挡不住啊……”

　　“多谢道长告知。道长辛苦。”

　　因这一言，众人面面相觑，都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当晚山间平地上就支起了几个大帐，霓凰领着自己的女官侍婢们一帐，公主府属官们一帐，江州牧穆檗带着属官们一帐，几顶大帐内都是灯火通明，和外面几堆篝火并在一起，光华直照耀出数里之外。

　　穆曦自己当然也独享了一个帐篷。只是他虽然心怀鬼胎，竭力撑着眼皮不敢睡着，仍然不知不觉地迷糊了过去。昏昏沉沉中忽然被人推醒，两个青面獠牙的兵卒拿铁链子往他颈上一套，不由分说地扯了就走！

　　“你们干什么！干什么！不知道我是谁吗！”穆曦拼命挣扎。然而套在脖子上的铁链子沉甸甸、冷冰冰，鬼卒拖拽的手毫不留情，哪怕他几次跌倒在地，手掌和膝盖都磨得火辣辣的，也只是一言不发地揪着链子拽了起来，继续前行。穆曦竭力四顾，周围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星月光华下，极远的高处，一幢高大殿宇影影绰绰立着。

　　“穆曦！你的事儿犯了！”

　　脖子上的铁链又被狠狠扯了一下。两个鬼卒半拖半架着他往上走去，直进殿内，把他狠狠往地面上一掼。穆曦疼得眼前发黑，趴在地上喘了几口气，只听得头顶上鬼哭声声，凄切之极，光听着就让人毛骨悚然。他慢慢抬起头来，一灯如豆，飘飞的帷幔当中，三个锦袍老者并肩而坐，金色面庞上，三双冷冰冰的眸子齐齐俯瞰。

　　“三官大帝在上，人犯穆曦带到！”

　　“七天之前，就是他杀了我！大帝爷爷做主啊！”

　　一个破碎嘶哑的嗓音猛然号了出来。穆曦回头，只见后面扑过来一个人——或者只能说是大半个人，一只胳膊高高举起，手里提着一个血污满面的头颅，鲜血滴滴答答，从断颈处直滴到他脸上——穆曦惨号了一声，两眼翻白，险些又要当场昏了过去。

　　“大帝爷爷驾前，不得无礼！”幸好两个鬼卒及时阻拦，一个扯着他脖子上的铁链把他拖开，另一个手里长棍一扫，把那个无头鬼直打了出去——就听鬼卒喝道：“人犯穆曦，还不从实招来！在大帝爷爷驾前说了实话，还能放你还阳，多做法事赎你罪孽；不说实话，立刻就让厉鬼生吞了你！”

　　“杀了他！杀了他！”

　　“让他偿命！”

　　鬼卒一边怒喝，穆曦一边就看到殿上黑雾涌动，雾气里鬼哭之声大作。十来个满头满身都是鲜血的厉鬼，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正竭力往殿中涌来，观其形貌，隐隐约约就是他七日之前杀的谢氏一家。他一时间心胆俱寒，拼命磕头：

　　“大帝爷爷救命！大帝爷爷救命！小的愿招！”

　　“讲！”

　　殿上的金色烛火亮了一亮，鬼哭声在殿阶外一个盘旋，稍稍退下。穆曦只怕讲得太慢又被厉鬼抓去吞吃，忙不迭地叩了头，竹筒倒豆子一般把事情说了个清楚。殿上沉默片刻，帷幔一启，掷出两份文书来：

　　“按手印，签字画押！”

　　穆曦抖抖索索地扫了一眼，见正是他的口供，老老实实地照做。待得一切停当，鬼卒捧了文书奉上三官大帝法座，猛然间殿后金钟一响，火光大亮！

　　灯火通明。穆曦竭力眨着被刺得泪水长流的眼睛，跪在地上怔怔抬头，正看到霓凰，夏冬，江州牧穆檗，乃至公主府的属官和江州府、浔阳县的大小官员，步履徐徐，鱼贯而出。

　　穆檗面沉似水，当地官员的脸上多半带着疲色和惊慌，霓凰唇边，却挑着一抹森冷而笃定的微笑。

　　“这些供词，一式两份，都按了手印，有公主府和江州府、浔阳县的印鉴。”她从夏冬手里接过厚厚一叠文书，递给法曹吴永华，由他转交江州府属下：“陂阳侯世子贵为宗室，此案，我明天就派人上奏父皇，把一份供词快马呈递过去。至于地方上的事情，”她粲然一笑：“就要麻烦王爷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