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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7、第 9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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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曦的供词,还有之前其他随从的供词,尸格,苦主及左邻右舍的证词等等,所有证据一式两份,都按了手印,有公主府和江州府、浔阳县的印鉴。一份交给江州府转发浔阳县,按照正常程序由县令坐堂审案;另一份,则由专人快马入京,直接送到了楚帝案头。
“这丫头,又给我找麻烦。”楚帝一目十行地看完霓凰的亲笔奏书,顺手转递给苏哲。奏报里七分愤懑三分得意,愤懑在于穆家宗室居然会做出这么伤天害理的事,得意在于,她到底成功地为死者讨回了公道——
可是啊,豫章水师屯驻彭蠡,控扼荆襄,这个位置,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换人的呢。既然如此,陂阳侯穆枞的独子,又怎么能一杀了之?杀了,陂阳侯怕是不换人也得换人了——就算没有因教子不严被弹劾免职,他对皇室的忠心,只怕也……
“小大之狱,虽不能察,必以情。”苏哲双手捧着奏书,目光流连在一行行端丽的字迹上,嘴角含笑。看在楚帝眼里,他眉梢眼角都带出了不自觉的柔和,神色一半赞赏,一半爱怜:
“维护法纪,为庶民伸冤理枉,本来就是王朝治政的根本。公主做得好。”
楚帝一噎。道理上来说确实是这样,如果皇族自己都不维护法纪,那距离一个皇朝崩坏,也没有多少路了。可是,可是……凡事不都有例外么。
“再说,”苏哲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纸面,微微出了一会儿神,方才把奏书交给穆青,含笑抬眼,望向楚帝:
“公主没有自己贸然处断,而是把案卷交给州县,由县、郡、州逐级审理上报。既没有违反国家法度,借力打力也甚是妥当,还给陛下留出了余地,不是么?”
是啊。楚帝微微一叹。霓凰上的是密奏,——若是明折上奏,擅杀一家十一口的案子公布天下,那是逼着皇帝不处置也得处置了。既然是密奏,案子又经州县审理,则当中要宽赦要施恩,乃至于要改案卷抽供词,动手脚的余地就大得多了。
或许霓凰并没有想给他留出这种余地,可是,看她处置这件事情的方式,确实比以前成长得多了。如果是一年前,不,哪怕是她离京括隐、独当一面之前,碰上这种事,她都做不到这么周全吧?
这孩子……
他斜睨苏哲:“这个案子,你觉得该怎么处置?”
“理刑决狱,当依国法,处置宗室,有陛下圣裁。”苏哲微微俯首,遮去目中幽然闪动的光芒,顺带避开楚帝注视:“非臣可以置喙。”
“……嗯。”
楚帝漫应了一声,带开话题。君臣父子三人又聊了一会儿,苏哲告辞离去,楚帝才向儿子招了招手,让他交回手里的奏折:
“穆曦这件事,其实很好处置。无非就是一个拖字——审案要时间,县、郡、州,层层审理,层层驳覆。来回转几个圈儿,拖上一两年根本不是问题。哪怕定了案,秋决要报大理寺核准,然后再由皇帝亲批,一年不勾决,就能再拖一年。也不是要你徇私枉法,只这么一路拖下来,便是在施恩了。独子的生死握在你手里,由不得穆枞不尽心尽力。过个几年事情淡了,觉得可赦,就在案卷上挑个破绽消了罪名;有人替得了穆枞,把人杀了,给死者一个公道也无不可。这就是苏哲之前说的——你姐姐的做法,给朕留出了余地。”
“……喔。”穆青乖乖点头。他本能地觉得哪里不对,可又说不出到底是哪儿不对来。楚帝把他的神色都看在眼里,却不详说,反而问了另一个问题:
“你知道,这么简单的问题,苏哲为什么不肯回答吗?”
他一开口提问,穆青就反射性地挺直了腰杆,背上刷刷地冒冷汗。怎奈冷汗冒得出来,想法可冒不出来,揣度再三,也只能顶着父皇越来越失望的目光低声道:“陂阳侯是宗室,少傅毕竟只是外臣。这案子怎么处置,少傅是不方便说吧。”
“还有呢?”
“还有……国法在上,要恩赦,只能出自父皇圣裁……”
“还有呢?”
穆青的脑袋越埋越低。楚帝见他嗫嚅了半天,耳轮越来越红,却再也憋不出半个字来,终于叹了口气,拿手里的奏本敲敲桌案:
“陂阳侯是什么官职?”
“豫章水师都督。”
“司掌何事?”
“赣江、彭蠡泽、雷池水师。”
“这支水师是做什么用的?”
“保境安民,护一方平安……”
这答案标准得不能再标准。可也实在是太标准了——楚帝忍了又忍,总算没有叹出第二口气来,沉声道:“成帝时候的孙峻之乱,叛将孙峻是从哪里起兵的?”
这个问题穆青倒是知道答案。孙峻之乱是大楚南迁以来最为惨痛的祸乱之一,当时的叛军首领孙峻率军攻入台城,抢掠后宫,驱役百官,逼得成帝出京避祸。兵祸持续四年,大楚社稷摇摇欲坠,宗庙宫室,几为灰土。这场变乱的起因、经过、出兵路线、平叛过程,苏哲都给他详细讲过,直到如今还记得分明。他毫不犹豫地回答:“从武昌郡。”
“所以呢?”
“……啊?”
“豫章水师卡住的是彭蠡泽、雷池这个口子!”楚帝起身,带着穆青走到书房内室悬挂的舆图旁,指着图面道:“你去指给父皇看,这个口子在哪里?”
穆青趴在图上找寻片刻,指了出来。楚帝轻轻点头:“你再看看,从彭蠡泽沿江而下,可以到哪里?上游,又是哪里?”
穆青几乎整个人都趴在了舆图上。少年人很少握弓持剑,因而显得细白的指尖沿着舆图上粗黑墨线一点一点移动,最后,终于落在了大楚京城,他们现在所在的地方:
“沿江而下,可以到京城。上游……上游是……荆襄……”
“还不明白?”
荆襄。
苏氏的荆襄。
陂阳侯执掌豫章水师,卡住彭蠡泽、雷池这个口子,则荆襄水师无法顺流而下,便无法威胁京师……有这支水师挡着,苏家便不可能像成帝年间一样,掀起再一次台城之乱……
“你姐姐的奏疏你也看到了。去年土断时,哪怕是从荆襄下广陵的粮船,也要插了豫章水师的认旗,才能平安过路。仅此一点,就能看出陂阳侯办事还算得力——换别人坐这个位置,可不见得做得到!”
穆青像是不认识一样看着父皇,脸色一点一点苍白下去。何至于此——他嗫嚅了一下却没敢开口,只在心底疯狂地一声声喊着。何至于此!少傅的忠心父皇一直是称赞的,苏家,父皇也一直告诉他要倚重的!可是现在,为了还没有影子的这么一点风险,父皇就要置十几条人命于不顾了吗?
“现在,你知道苏哲为什么这么回答了吗?他毕竟是苏家的人!让他开口,说可以宽赦陂阳侯世子,好让这颗钉子继续钉在苏家的喉咙口上?——嘿!”
不可能的!少傅,不可能的!穆青只觉得心底一片冰凉,想要反驳,心里却明白父皇说的未尝不是实情。父皇的顾忌并非完全没有道理,而少傅,也不见得像他之前想象的那样,对皇室抱持着毫无保留的忠诚……
他挣扎着想要开口,怎奈双唇开开合合,喉咙却干哑得发不出半点声音。他像魇住了一样盯着楚帝,听着他不容置疑地吩咐自己:
“青儿,你记着。没有忠心得力的人替换,江州牧、豫州牧、以及这两州的重要将领,决不能动。除非他们当真谋反,其他的过错,能容则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