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第 5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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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耳皂轮的轺车长驱而出。道旁学子，不管是不是赶来听讲的，都自觉地往道路两侧闪避，一个挨一个挤得紧紧的，空出一条畅通无阻的大道。轺车伞盖下，苏哲与穆青并肩端坐，向两旁低头致意的学子微微点头还礼。
忽然之间，车辆毫无预兆地颠簸了一下。在前驾车的黎纲用力抖了一下缰绳，长声叱喝：“吁——”等轺车慢慢稳住，他当空虚击一鞭，赶得拉车的两匹骊驹再度小跑起来。
“黎纲，怎么了？”
车驾驶出太学，转了个弯，路上行人渐稀，苏哲才缓声询问。黎纲徐徐收缰，让马车停到路边，才回过头来恭声道：“少傅，刚才在太学里，属下看见那个萧梁皇子了。”
“哦。”
回答的声音轻飘飘的若无其事。黎纲赶紧加了一句：“之前，少傅讲学的时候，他就坐在台下听讲。属下当时只觉得面熟，后来出太学的时候看见他站在人群里，所有人都低头行礼，只有他一直抬头盯着您看，才认出是那个人……”
穆青脑袋转来转去，一直听到这时候，才知道苏哲和黎纲说的是谁——那个萧梁质子。虽然少傅不说，姐姐也不说，归国半年多来，总会有人把话传到他耳边：那个男人一直跟姐姐走得很近，姐姐甚至为了他，迟迟不肯和少傅成亲。他当场就涨红了脸跳了起来：“好啊，他还有脸来听你的课！”
“殿下。”苏哲失笑。他抬手虚按，把穆青压回座位，摇头道：“这有什么。三千太学生都能听的课，多他一个，又有何妨。”
“可是……”
“殿下。”苏哲正了脸色：“学问就是学问。我希望殿下也能有这样的胸襟，不分是谁讲的、是哪一家的学说，只要对殿下有用，就要能够静下心来听、来学。”
“喔……”穆青怏怏低头。苏哲看着他蔫答答的样子不由笑了出来：“再说，殿下以为，我在讲课的时候就没认出他吗？”
“咦？”穆青猛地抬头，一双眼睛亮闪闪的。“少傅？”
“我在太学讲的都是臣子之学。殿下当知，臣子修身立德和皇子不同，皇子，又和储君、和帝王不同。我讲的课程，他要是没听进去还好，要是听进去了……”说着微微一笑，缄口不言。
穆青想了想那情状，也忍不住偷笑。笑了一会儿，小小声道：“少傅，我去和父皇说，让父皇把那个皇子赶走好不好？”
这釜底抽薪的法子苏哲久已想过。然而一则自负，总觉得自己才是有机会和霓凰朝夕相处的那一个，不能凭自己本事赢回霓凰，下手对付一个萧梁皇子算什么事；二则梁楚交战，明明是楚国占了上风，却要平白无故把他们的质子双手送回，实在有些堕了国威。再加上后来推行土断忙碌至极，霓凰又对他渐假辞色，把萧景琰赶走云云，就再也不在他的考虑中了。
然而此时是穆青开口。苏哲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淡淡地笑了一笑。
萧景琰并不知道，楚帝膝下目前唯一的皇子，此时正要向皇帝建议逐自己回国。他站在人群当中，遥望着苏哲的车驾消失在道路尽头，出了一回神，这才沿着被晒得滚烫的街道慢慢走了出去，找到自己的坐骑，翻身上马。
身边照例有两名大楚军士，名为护卫，实为监视，和他从大梁带来的两个侍卫左右随行。出了城门不远就是大片湖荡，波光潋滟，翠盖亭亭，粉白嫣红的荷花一支支高过人头。采莲女撑着小舟在荷塘中钻来钻去，曼声歌唱：
“君家何处住，妾住在横塘。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
湖边酒肆林立，亦停了不少舟船，大小可容十余人至二三人不等，供游客随意借了游湖。萧景琰抛下马缰，一步跨上最小的一艘蚱蜢舟。随身亲卫立刻跟上，那两个大楚军士对望一眼，也只好另外雇了艘船，严令船工加紧划船，无论如何不许跟丢。
然而在密密层层的花叶中盯住一艘轻舟，究竟并非易事。小舟三绕两绕，不多时就在莲叶丛中消失了踪影，约莫小半个时辰之后，萧景琰让船工停船的时候，身边除了荷叶摇晃，碧水轻轻拍打船舷，已经再没了半点其他动静。萧景琰拨开荷叶，望着头顶上火辣辣的太阳仰天叹了口气，吩咐船工往湖心的小岛划去。
这荷塘由大江引来一脉活水，蜿蜒盘绕，注入秦淮。原本是碧波万顷，一望无际，之后河道逐渐淤塞，便在湖中堆积成了星星点点的小岛，大者数亩，小者方丈。附近商家脑子活络，便在岛上搭了许多竹楼，置桌椅、设酒食，拿网兜拦了活鱼养在湖边，客人来时，现宰现剖。
萧景琰在一座半亩大的小岛上舍舟登陆。点了几样菜肴，上一壶酒，让侍卫和船工去边上隔间里另开一桌，就盯着桌上酒肴自顾自地发愣。此地还是霓凰带他来的，第一次来的时候水面清圆，风荷新举，第二次来的时候却已经是雨中残荷。
这座月牙形的小岛上只有一座竹楼，店家切得一手好鱼脍，活鱼捞上来斩头去鳞，当场片削，刀下细雪纷飞，一片片鱼脍薄如蝉翼，当风欲起。霓凰吃得很开心，他却实在不能欣赏这般滋味，当时还被霓凰好好笑话了一顿。
上元之后，他就被若有意若无意地拦在府里，直到霓凰去了广陵才能自由走动。屈指算来，两人已经快要半年未见，而他亦没有什么途径给霓凰传信相约……听她上次的抱怨，似乎去年给他写了好几封信，而他，只字片纸都没有收到。
她已经回来了。或许，他又要被关回府里了。
当时，如果陪她好好吃一次鱼脍就好了。
这样想着，萧景琰扬声叫来店家，吩咐切一盘鱼脍过来。
金齑玉脍，东南佳味。盘上堆叠的鱼肉仍然如雪如玉，和记忆当中一般无二，萧景琰勉强夹了一筷嚼着，却只觉得口中滋味又咸又涩，辛辣异常，着实难以下咽。他强忍着咽了下去，连斟两杯酒灌下，忍不住伏案大咳起来。咳了半天，又灌下一杯，才把残留的味道冲淡了些，犹豫片刻，再次抬手夹了一筷。
忽地背后一声水响，有小舟欸乃而出，靠上岸边。萧景琰并没回头，却听竹楼地面咯吱咯吱声响，一个轻快的脚步声奔了过来，啪地一掌拍上他背心：
“好啊！你偷吃！”
萧景琰蓦地回身，满目惊喜。事前并未相约，他来此地，也根本没有抱着希望。谁知道，当他只想找个两人曾经相会过的地方，一个人安安静静地想一会儿霓凰的时候，心目中的佳人却出现在他面前，亭亭玉立，笑脸盈盈。
“霓凰！”
“景琰。”
两人互相叫了一声便再无言语，四目相对，打量对方的目光炙热到贪婪。霓凰把萧景琰上上下下看了无数遍，目光才落到桌面餐盘上，见那盘中鱼脍少了一角，又见被景琰搁置一边的筷头上粘着两片半透明的鱼脍，不由得扑哧一笑。
“吃不下就不要吃嘛……活该！”
说着就伸手去取新筷。萧景琰一惊回神，急忙拦住她：“这鱼脍有一会儿了，我让他们上新鲜的。”说着扬声喊道：“店家，店家！”
“不用麻烦了，我吃过饭才出宫的。”霓凰一笑，揽裙在对面坐下：“你呢？”
“出宫”两个字惊醒了萧景琰。他左右望望，拉着霓凰就往岸边的小舟而去：“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到船上去。”
一叶轻舟没入荷塘，密密丛丛的碧绿荷叶分开一线，又复合拢。舟行水面，连船头带船篷，全都被荷叶遮得影踪不见，渐渐的，簌簌风荷声中，便只能听到他们这一艘船前进的声音。
萧景琰一直在船尾笨手笨脚地摇橹，直到这时才放下心来，低头进舱。两人在幽暗的船舱中相对而坐，静静凝视对方，好一会儿才同时开口道：“你……”“你……”
说着立刻同时住口，静默一息，又同时道：“你先说。”
连续两次撞在一起，这一双年轻男女忍不住相对微笑。笑了一会儿，萧景琰终于抵不过霓凰示意，开口道：“上个月，我收到了母妃的回信。她说，已经在为我设法，让父皇召我回国，且，说服父皇为我向大楚提亲。只是我母妃并不受宠，二皇兄和五皇兄夺嫡又烈，她只能徐徐寻找机会，让我……安心宁耐。”
说着从腰间解下荷包，小心翼翼地抽出一卷丝帛来。霓凰接到手里细看，那封帛书显然已经被摩挲过百遍千遍，束着帛书的深色绸带，打结处都已经磨得发白，然而看信的人似是十分珍惜，帛书从中心到四面边缘，全都是干干净净，看不到半点污渍。帛上字迹柔婉，当是女子手笔，寥寥数语将事情写得明明白白，字里行间，一片关怀慈爱之情。
她反复看了好几遍，才卷起帛书，双手递还给萧景琰。手指相触，薄薄一片汗迹沾上她指尖，烫得她心口微微一颤。霓凰缩回手指，在裙摆旁边用力握紧，垂眼平息了片刻才道：
“今天……父皇又催我了。”
她低着头，心底深处的委屈在见到萧景琰时，方才一层一层泛了上来，声音微颤，几乎有泪：
“他还是要我嫁给苏哲……不管我喜不喜欢他，不管我心里有没有别人，不管我之前立了多少功劳……反正，他喜欢我，我就得嫁……什么天家公主金枝玉叶，就是个笼络制衡的工具而已！”
作者有话说
第56章 第 56 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