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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第 54 章 ...

  •   太安二十一年,六月初三,苏哲还朝。

      次日,楚帝下旨,从苏哲所请,省并南幽州、南兖州、南青州并诸侨郡县,将人口一应归入当地州郡管辖。侨郡官员,另行任用。

      国朝制度,千户以下为下县,千户以上为中县,二千户以上为上县,可以任用的官吏数目、品级各有差别。这么一百多万人一下子并入当地州郡,地方人口骤增,差不多所有郡县级别都有升格。这一下子,官府就多了不少空位出来。

      在当地世族为这些空缺打破头之前,苏哲以吏部尚书的权限提交了长长的一份名单,将那些因为所属郡县被撤销,而丢了位置的侨郡官员,插了三分之一进去。

      楚帝拿着名单啧啧称叹。叹完了,把名单转手递给穆青,问道:“这些人你都见过么?”

      穆青和姐姐凑在一起,头碰着头,一行一行地往下看。名单上的那些人他见过三分之一,三分之一听说过名字——多半是被他,或者姐姐召为属官,或者被少傅征辟的那些少年子弟的父兄。另外三分之一,就,呃。

      他硬着头皮把自己知道的情况都说了一遍,说完之后,霓凰又补充了一些。她一个多月走遍江淮各地,剩下那三分之一,差不多都是各地的精英……出身来历倒是不拘,有宗室,有世家,有寒门,也有纯粹凭借勇力上位的兵家子。

      他们姐弟俩这么你一言我一语地补充,楚帝一边听,一边点头而笑。听完了,问穆青道:“你怎么看?”

      “少傅选人,真是一片公心。”穆青由衷赞叹。“这些人,就儿臣见过的,德行才能都是一时之选。有他们辅佐治理,江淮诸地,父皇可以安心了。”

      “嗯,还有呢?”

      “还有?”

      穆青皱着眉头冥思苦想。楚帝等了半天,看他实在想不出,又转向霓凰。霓凰恭声道:“回禀父皇,这些人,大多是在土断中站在我们这一边的。但是同时,各个世家又都照顾了个周全,那些北地世家,”她轻轻一笑:“势力交相错杂,就算有不服的,拿到好处的人肯定也挡在前面,和想要抢位置的人相互争斗。”

      “是啊。”楚帝慢慢地叹了口气。“择英才而用,是公心;以党附而擢,是私利。选贤与能,是王道,顺昌逆亡,是霸道。这份名单,不因私害公,也不因王道而伤霸道,色色周全,面面俱到,真是……”

      他带着忧虑看了一眼霓凰,又正视穆青:“你记住,所谓锥处囊中,其末立见的,到底还是少数。大部分人,还是要拔擢到和自己才能器具相符合的位置上,一点点磨练,一点点培养,才能逐步上升。两个本来差不多的人,一个被赋予重任,一个被投置闲散,过了几年十几年,两个人的才具就会天差地远。而且这样屡次拔擢,旁人甚至说不出不是来——谁叫被赋予重任的那个确实做得出色,而投置闲散的那个什么成绩都没有呢?”

      “但是如果一开始不投靠某个人,就根本得不到上升机会的话,哪怕执掌升迁拔擢的人真的量才录用,时间一长,关键位置上的人,也都是他一党了。——吏部选人之重,就在于此,你可明白了?”

      穆青似懂非懂地努力点头。楚帝看他这样子,知道教也教不了太多,长长叹一口气,让他自去完成今天的功课。自己起身,带着霓凰慢慢走过连接各宫的长廊,行至御花园内,在湖边石舫当中相对坐了下来。

      时值六月,荷叶在阳光下碧绿到耀眼,一片片相连相接,直铺展到视线尽头。纯白、轻粉、艳红的荷花在叶片上方枝枝挺立,有的傲然盛开,有的菡萏未放,也有的莲瓣将尽只剩残荷。楚帝挥退从人,自己从案上冰碗里取了一枚新鲜翠绿的莲子,一边随手剥着,一边慢慢询问霓凰:

      “这次出去了三个月,觉得苏哲怎样?”

      霓凰神色一黯。她也和父皇一模一样取了一枚莲子,却不剥,而是拿在手里用指甲轻轻地掐着,看月牙形的痕迹一个一个印在青翠的外皮上,先是一点淡淡的青白,然后汁液涌出,再过一会儿,就转变为深黯的铁锈颜色。

      “……我不知道。”

      三个月的相处在她眼前一页一页翻开,酒宴上的挥洒自如,背人处的殚精竭虑,规划筹谋推行大政,翻云覆雨算计人心……

      还有托付大事的殷殷叮嘱,一个多月的风雨奔波,在她归来时惊喜满满的赞赏,日常带着她和青弟读书理政,不厌其烦地指点教导……

      还有那书房中无声却安宁的相对,饭桌上合她口味的菜肴,亲自挑选的新香,并肩而坐时拂过脸庞的温暖吐息……

      她低低的重复了一遍:“我不知道。”

      “哦?”楚帝诧异扬眉。“我以为你和苏哲朝夕相处那么久,已经改变主意了——怎么,苏哲这样的人,还不值得你嫁么?”

      “苏哲他……他很好。”霓凰仍然无意识地玩着手中的莲子,一点一点剥开,青色的胎衣在圆润指甲拨弄下撕裂翻卷,露出嫩白润泽的莲米。不用掐,只是手指轻轻抚摩一过,便留下了一点淡淡的痕迹,指尖上似滑似涩,仿佛一层若有若无的膜沾在了上面。

      “他很厉害……别人走一步算三步,他走一步,至少要算个五步十步……去年那一仗,之后清理刑狱,再到今年的土断,粮荒,看似每件事都不相干,其实一步一步都是连环,等别人想要对抗的时候,他早就在棋盘上落了十七八手了……而且,哪怕已经这么厉害了,他还时时刻刻以生民为念……就像这次粮荒,再怎么和世家相斗,也没忘了设粥棚、设赈济,让百姓不至于家破人亡,不至于卖儿粜女骨肉离散……”

      年轻的公主抬起头来,极其认真地看着父皇苍老的眸子:“得此良臣,社稷之幸。”

      说到这里指尖一下用力,“咔”的轻轻一声,莲米分开,露出当中一根细细的莲心,翠绿娇嫩。

      斜江风起动横波,劈开莲子苦心多。

      她长睫低垂,语声幽幽:“作为臣子是很好,可是……”

      指尖仿佛有无穷无尽的血色漫溢上来,浸透指缝,浸透手掌,浸透身躯。一直记得在盐渎的那个午宴之后,她反反复复地拼命洗着手,却完全无法洗去手上肮脏黏腻的感觉。而回到广陵之后和苏哲相见,听他谈起那场围绕着粮价的无形激战,听着他平平静静行若无事的口吻,一瞬间,和那个午后一模一样的血色涌了上来,密不透风地包裹住她。

      刹那间寒透肌骨。

      如果她听从父皇的安排。如果她嫁给苏哲。

      她会变成什么样子?

      会不会需要做更多违心的事情,不管是为了和他并肩前行,还是为了像父皇所说的那样,笼络他,提防他,制衡他。

      会不会有朝一日,她变得,连她自己都不认识自己。

      霓凰轻轻地打了个寒战。

      “可是,要嫁给他……女儿不愿。”

      “霓凰。”

      楚帝皱眉,沉沉唤了声女儿的名字。

      “父皇记得,你以前很喜欢苏哲,为了他一直不肯嫁人。只是他远游不归,天长日久,你才对他渐渐淡了。”

      “父皇说得不错。”

      霓凰的手指微微颤了一下。柔嫩的莲心便被碾成了一团,翠绿翠绿的,在她雪白的指尖散发着幽幽的清苦气味。她柔声轻叹:“可是,现在的苏哲,已经不是女儿喜欢的那个苏哲了。”

      她扬起眉睫,注视着自己父皇苍老的眼睛:“他胸怀大志,算无遗策,天下为心……他很好,比离开之前的那个苏哲更好,可是……女儿不喜欢。”

      年轻的公主静静地望着年老的帝皇,语气恭敬,神色柔婉:“父皇,您曾经说过对苏哲不得不用,不得不防,您要我嫁给他以便笼络制衡……可是父皇,女儿不喜欢他,又能拿什么来笼络他,以苏哲这样的才能,女儿又怎么制衡得了他?”

      她自嘲一笑:“既然笼络不了他,又制衡不了他,父皇,您何苦不肯遂了女儿心意,何必非要让女儿为此付出终生?”

      楚帝一双浓眉皱得紧紧。换作其他儿女,穆青也好,另外两个已经出嫁的女儿也好,他早就毫不留情地喝斥了下去——或许根本懒得喝斥,直接一道婚旨下去了事。然而看着霓凰比出发之前晒黑了不少的脸颊,想起她这一个多月奔波辛苦,想起她一个女儿家担了许多连男儿都担负不了的责任,他到底还是心软了一下。

      “霓凰,父皇是为你好。”他沉声劝道:“你年轻,不知道。女孩儿家,要想过得好,就得嫁个喜欢你的男人。他喜欢你,才会顾念你,他事事处处为你着想,你的日子就一生顺遂。至于父皇说笼络制衡什么的,不是让你去和他争权夺利——你又哪里做得来这个?”

      “父皇不过指望,他顾念着你,不想让你伤心,就不会走到篡夺江山的地步罢了……”

      但是不能嫁给自己喜欢的人,便是一生一世的不欢喜,又哪里谈得上过得好?霓凰垂着头,秀润的双唇抿得紧紧的,虽不反驳,却也不肯答应一句。楚帝看了她这副倔犟样子好一会儿,终于长叹一声:

      “罢了。你好久没回宫了,去给太后问个安,再陪你卫母妃说说话吧。”

      霓凰应声告退。楚帝望着女儿翩然远去的背影,出了好一会儿神,才沉下脸来问身边的内侍:

      “那个萧梁质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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