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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第 53 章 ...

  •   霓凰在外奔走竟月,遍访江淮宗室,回到广陵的时候已经是五月下旬。她顶着火辣辣的日头在东门码头边舍舟登陆,一上岸,目光就落到了河沿芦棚,高高挂起的一块牌子上。

      漆黑的木牌上,用不知什么颜色的粉块写了一行大字:

      斗米八十文。

      霓凰几乎是立刻就松了口气。她慢慢走近,见芦棚门口买粮的人稀稀拉拉,就是买,也只买个三升五升,轻轻松松提在手里往回走。卖粮的人也不恼,还在一遍一遍笑嘻嘻地招呼:“您家里不等着吃的话就少买点儿,明天粮价还得跌……哎,客官走好……”

      霓凰不由得好奇心起。等买粮的人走完,她进了芦棚里躲避烈日,一个眼色,承影便上前问道:“别人做买卖都只愁客人买的少,你怎么把客人往外推?还到处跟人说明天价钱要跌,这么吆喝,你也不怕东家打你?”

      那伙计飞快地扫了她一眼。见承影虽然作丫鬟打扮,可气度端庄沉凝,就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也少有几个赶得上的;再看后面站着的霓凰,一望而知定是贵人,便晓得是主子支使了侍女问话。他眼珠子滴溜溜一转,装作没看出两人关系,只堆着一张笑脸对承影道:“小大姐,这你可就不知道了,我们这样吆喝,全是东家的吩咐啊!”

      “哦?你们东家会这样吩咐?”

      “小大姐不是本地人吧?”那小伙计仍然笑嘻嘻的,笑着笑着,叹了口气:“那您怕是不知道,前些天米价最高的时候,都涨到两百文一斗了!”

      “啊!”承影失声惊呼。“官府不管吗?”

      “管,怎么不管。”小衙役一张讨喜的小脸,下巴尖尖的,此刻唉声叹气,堆出一脸沉重来:“可那也要管得了啊。人家咬死了没粮,就是抄了他们的家又能如何?要指着外头的粮吧,往常赶到这季节,码头上一天能有十七八艘粮船卸货,上个月那是一整天也不见一艘靠岸。常平仓有多少粮我们最清楚了,拿出来卖,卖多少,那些大户就能买多少,官府限定了一个人只许买五斗,他们就能派出大批大批的人来买!”

      他说着说着不由得咬牙切齿:“大伙儿都是本地人,谁不知道谁啊!那些黑了良心的,只顾着他们发财,就不管别人死活!像我家好歹还点儿积蓄,同一条巷子里,做木匠的王大牛家,做香烛的李二家,还有做裁缝的赵五家,都被逼得倾家荡产了!幸好城里道观都开了粥棚,可是,没逼到山穷水尽的地步,谁去讨那一碗粥喝?”

      “三官大帝保佑!”承影由衷地念了一声。霓凰却是目光低垂,立在后面默默无语。道观,道观……是她想的那样吗?

      “后来呢?”

      “后来?”那小伙计眉梢一扬,立刻又变得灵动起来:“后来我们东家就派我们来卖粮了啊!东家说了,对面卖两百文,咱们就卖一百九十五文,总之比他们低五文钱就好……一人一次只许买一石,还想再买的话,重新排队就行,敞开卖!”

      “小大姐你是没看见那几天的的样子啊!整个码头给粮船挤得水泄不通,岸上的人,从这儿一直排到城门口……那些大户开头还派人来买,他们买多少,咱们卖多少,他们降,咱们跟着降……这不,买了十来天就买不动了,到今天,小大姐您看,粮价已经降到八十文一斗了,还是没人敢跟着买!那些大户呀,可亏了棺材本喽!”

      他脸上满满都是与有荣焉的炫耀。那十来天累是真累,十来个伙计忙得脚不沾地,扛米袋、称米、数钱,从开城门忙到关城门,一天忙完,累得腰都直不起来。然而几千石粮流水一般从手里卖出去,眼看着那些大户派来买粮的人脸色越来越难看,看着粮价越来越低,看着和他们一样的小老百姓掏钱越来越轻松,真是说不出的痛快!

      原来如此。霓凰无声地吁出一口长气:粮价上上下下,归根到底是官府一边,北地世族一边,一个要压,一个要抬。先前是官府无粮压不下去,这会儿,她从宗室手里挖了大约有三五万石米粮,苏哲不知又从哪里弄来一批,这场不见血的仗打到现在,看眼前芦棚这冷冷清清的模样,分明已经是尘埃落定。

      重归琼苑,恍如隔世。

      沐浴更衣,换下浸透汗水、染满灰尘的粗糙旧衣,穿上洁净柔软的锦绣衣裙。窗边竹帘半卷,手边小几上紫红的李子、润黄的枇杷、娇艳的蜜桃摆了满案,散发着丰润甜美的水果香气。檐下铁马叮咚,浮翠阁外的树木在夏日长风中沙沙作响,便是树上无休无止的蝉鸣,听起来也有种分外静谧的味道。

      霓凰散着头发懒洋洋地靠在窗边榻上,似醒非醒,似睡非睡。楼下,侍女们悄无声息地收拾着碗碟,瓷器偶尔相碰,发出轻微的琤琮声响。更远处的廊下,有年幼的小丫鬟们叽叽喳喳地交头接耳,间或放低声音笑闹一两句,又立刻被纤细的手掌压了回去。一切响动传到楼上都已经若有若无,霓凰静悄悄地阖着眼,似乎听见了,又似乎什么都没有听见。

      忽然楼板轻响,有侍女踮着脚尖上得楼梯,和侍立在内室门口的侍女宵练低声交谈两句。宵练随即回身入内,小碎步趋至榻前,低声禀报:“公主,少傅请见。”

      霓凰一惊起身。微湿的散发随着她的动作散落下来,黑瀑一般坠下肩背。她一边疾步走向妆台,一边吩咐:“请他稍坐,我一会儿就下来。”

      侍女应声下楼,将苏哲恭恭敬敬迎了进来。苏哲坐在正堂,接过侍女奉上的茶水,一边轻啜,一边打量她住所的陈设,揣想她日常所喜所好。头顶上有好几个细细碎碎的脚步声来回走动,一时急促,一时轻缓,一时又站住不动。这个动静,想是在侍奉霓凰梳妆罢——苏哲这样想着忽然一愣,想起自己似乎从来没有坐在离她这么近的地方,等着她梳妆完毕出来相见,一时间竟是怔了。

      日移花影,仿佛过了一辈子那么久,又仿佛杯中茶水尚还温热,厅中侍女一齐敛衽行礼,霓凰冉冉而下。苏哲起身相迎,见她一身清爽的粉蓝衣裙,一支玉钗随意挽起鬓发,神情舒展,从容含笑。一个多月的奔波劳累,她瘦了些,也晒黑了,要论容貌的精致,着实比以往有些折损,然而看在苏哲眼里,却像是一柄新发于硎的宝剑,格外的光华耀目。

      他由衷地微笑起来,低头一礼:“公主。”

      “少傅。”霓凰还了个平礼。两人分宾主落座,霓凰仔细打量了苏哲几眼,笑吟吟道:“一个多月未见,少傅的气色竟比我走之前好得多了。想来是粮荒已平,了却了一桩心事?”

      见她关切自己,苏哲心头也是暖暖的。其实气色之类倒是蔺晨的功劳居多,然而既然说到正事,他就不欲在这当口提起旁人,笑应道:“是啊,粮荒终于平了。多亏了公主辛苦奔波——公主这一次做的,比我事先预料,实在要好得太多。”

      苏哲在政事上素来严格,霓凰学习政务日久,还是头回得他这样夸赞,惊喜之余不禁扬起一个大大的笑容来。笑完了才想起苏哲一直念叨的“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赶快收敛,端容正色。看她这般雀跃的样子,苏哲亦是满心喜悦,从袖中取出一卷文书,抬手递了过去:

      “事情到今天已经算是了结了。今天来见公主,就是说一说这前后的情况,还有些收尾的小事,要和公主商量怎么处置。”

      霓凰接过卷轴,双手展开。苏哲便也起身坐到她身侧,指点着卷轴上一行行字迹,低声解释:

      “这次粮荒,我先后调动了五十万石存粮。其中,各地府库约二万石,常平仓约十万石,各地大户乐输及主动平粜二万石,公主说服了各地宗室拿出来平粜三万石,还有用粮换盐,这些天陆续送到官仓的四万石……”他赞赏地一笑:“公主帮了大忙。”

      修长的手指越过她身前,在卷轴上指指点点不断游移,温暖的气息几乎吹拂在耳边。霓凰侧身让了一让,耳根微红。还没来得及逃开,就听苏哲继续说了下去:

      “然后,就是军粮十五万石,和粮商们从荆襄贩来的,十四万石。”

      霓凰全身一震。刹那间那点尴尬羞涩全都无影无踪,她震惊地盯着苏哲,喃喃道:“军粮?……荆襄?!”

      “没错。”苏哲从容含笑:“这五十万石存粮,一万石或由官府出面,或发到各家道观,兴建粥棚,施舍饥民。十万石以工代赈,组织百姓修补堤防,清理街巷,防疫防灾,或是照顾老弱妇孺。剩下三十九万石尽数发至各地平粜,价钱由斗米一百九十钱至斗米八十钱不等,逐日下跌。到目前为止,扣去成本,以及重新购进军粮补满仓储之外,净赚十五万贯。其中,至少有十万贯,是在那些拼命买粮,抬高粮价的本地大户头上赚的。”

      “那些北方世族,他们还以为你是靠大户和宗室捐的粮食,所以放开了收购,以为就只有那么一点,收完了,还是他们的天下……”霓凰双手如冰。“他们没有想到你敢把军粮也往外卖……被你瞒天过海,卖完了军粮,接着,就是荆襄来的粮队……”

      这才是最沉重的一击。在军粮卖完,来自荆襄的船队浩浩荡荡驶入广陵的那一刻,所有人都会意识到,苏哲背后,有苏家的全力支持,有整个荆襄的储粮作为后盾。

      这一场,无论如何都赢不了的。

      “我可没把军粮往外卖。”苏哲两手一摊:“军队自己也要出清陈粮,换成新粮不是。我就给军队和粮商牵了根线,生意可都是他们自己谈的。”

      可是,若不是苏家的少主,若不是苏家在荆襄经营多年,若不是聂锋、聂真掌握了江淮兵力,去年又打了那一场仗,让苏哲在军中一声号令万众俯首……

      换个人来,哪有那么轻巧?

      “所以,这都是你一开始就算好的……”霓凰喃喃。春夏之交青黄不接,北地世族用粮价拿捏苏哲,以求阻挠土断,却被苏哲反过来将了一军。前后近两个月粮价暴涨,让他们失去民心也损失了一大笔钱财,作为胜者,苏哲更可以堂堂正正弹劾他们囤积居奇,不顾民生,又或者反过来令他们在土断中让步……

      因势利导,丝丝入扣,算尽人心。

      只可怜了那些无辜小民,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就在这不见鲜血的搏杀之中,一户户倾家荡产。

      她知道土断是为了朝廷利益为了穆家江山,她知道推行大政,总不可能毫无损伤。她知道苏哲为了不伤生民确实已经殚精竭虑——那些粥棚,那些以工代赈的种种安排,就是拦在饥民和粮价之间的最后一道堤坝,保护着饥民不至于饿死,不至于卖儿粜女,骨肉离散。

      她甚至也知道,自己在这过程中,也做了无数违心的事,早已远远称不上干净。

      然而,看着那静静淡淡从容微笑,不动声色翻动江淮风云的男子,霓凰还是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将裙裾努力向身边拢了一拢。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3章 第 5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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