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琊榜梅郎传说》寒江.妃子

51、第 51 章

　　脚下浊浪滔滔。

　　霓凰被侍女随从簇拥在中间，一步一步后退，遥遥眺望决口对面。火把照耀下，出门护堤的镇民相携相扶望着堤内，风霜浸染成古铜色的脸上，尽是一片失魂落魄的悲痛。

　　那洪水冲没的一个个村庄，或者还有县城，里面居住着他们的兄弟姐妹，族人亲眷……房屋在斯，田亩在斯，坟茔在斯。两个更次，或许只够他们转移到稍高一点的小坡，或许只够爬到屋顶，又或许，住得比较远的村庄，根本还来不及通知。

　　她穆霓凰，有什么资格，为这上万子民选择死亡。

　　霓凰怔怔低头，摊开手掌。透明雨水顺着指缝淋漓而下，摇曳火光无声浸染，掌心细腻的纹路嫣红如血。

　　她有些茫然地环顾一圈。侍女，护卫，公主府的随从，还有聂锐带来掘堤的数百将士，都毕恭毕敬地肃立着，等她下令。含光不顾自身已经淋得透湿，努力举着油纸伞遮在她头上，承影抱着个一尺见方的包袱，里面，她的公主印信和这次出行最重要的文书，一层一层用油布裹得紧密。

　　忽地一道闪电横空而过，撕裂夜幕，照得眼前一片雪亮。雷声在头顶上隆隆滚动，一时间竟然压过了耳畔风雨、足下湍流，霓凰一凛，猛地回神：

　　“聂锐！”

　　“末将在！”

　　“夜深雨大，又无军帐可宿。传我命令，即刻出发，奔赴淮阴！”

　　“是！”

　　大风雨里又赶了七十里路。次日中午到达淮阴，人人都累得东歪西倒。霓凰强撑着见过淮阴守将，巡城一圈，确认兵力和储粮都在安全线上。稍事休整，第二天，就带着淮阴守将新拨给她的二百护卫，沿着中渎水下了射阳。

　　射阳因射阳湖得名，是中渎水至关重要的转运节点之一。只可惜中渎水沟通江淮，大江水势远胜淮河，为了防止河水泄入淮河太快导致水位过低，甚至不得不在淮阴修建闸口蓄水。霓凰自北向南是逆水，行不得船，这时候也不可能找人为她拉纤，只得走陆路辛辛苦苦抢时间。一天半时间赶出一百四十里路，在射阳停留半日，从当地宗室手里软硬兼施敲出三千石粮，跟着就向东奔赴盐渎。

　　盐渎，顾名思义，是产盐之地。昔属射阳县，后因前朝盐铁专营，在此设盐官煮盐，析射阳县东部置盐渎县。因为产盐，封了好有七八位宗室在此——本朝虽然也是盐铁专营，可离得近的宗室把手伸到当地盐官，卖点私盐啥的，甚至私开盐田，只要闹得不太过分，就连陛下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补贴自家人了。

　　而其中，封爵最高，和皇室嫡脉关系最近的，就是霓凰的八叔，安定王穆丰。

　　霓凰笑吟吟地坐在穆丰身侧。她到底年轻，哪怕之前连赶了五六天路，风里雨里泥浆里折腾得灰头土脸，到了盐渎饱饱地睡上一觉，起来换上安定王妃新送来的衣裙首饰，不假脂粉便已经容光焕发。当天中午，她就央了叔父代作主人，遍邀此地宗室，在安定王府专用来待客的蕙风堂开宴。

　　这一天雨难得小了些，淅淅沥沥的，和堂下幽幽丝竹混成一片清越声响。穆丰举盏对众人笑道：“这是门下乐师新制的曲子，今日为公主接风，正好顺便请诸位赏鉴一下。——可惜连日阴雨，乐声有些发涩，让各位见笑了。”

　　“哪里哪里。安定王家的家伎，哪怕在京城也是有名的，今日得以洗耳恭听，真是有幸啊！”

　　到场宗室一共八人，除穆丰外，年长的五六十岁，年少的二十有余，封爵从郡王到郡侯不等，这时候一个个围着穆丰满口奉承。霓凰也是笑语嫣然，和在座的叔伯族兄们打成一片，偶尔垂下眼时，却有一道寒光悄然闪过。

　　朱门几处看歌舞，犹恐春阴咽管弦……

　　她这六七日一路走来，亲见天河倒倾，河渠皆满，百姓号地呼天挣扎求存。她身为女儿家尚且孜孜奔走，为平抑粮价、为灾民生计不顾自己辛苦，而穆家宗室，这些原本应该协助皇家担负社稷的人，却在歌舞升平，醉生梦死！

　　这样一想，顿时觉得面前酒菜全都味同嚼蜡。这时正好又一道菜上来，身后的粉衣侍女膝行而前，捧了一只小碗放在她案上。碗盖未掀，奇香已至，主座的穆丰朗声笑道：“来来来，尝尝我这雀舌羹如何？”

　　霓凰垂目，见那碗里浅浅的大半碗，晶莹剔透，如同凝冻，里面飘着一片片淡黄色的细小事物，正是雀舌。这小小一碗羹，就要杀百十只雀儿方能制得，宴上连她一共十人，单这一道雀舌羹，所费何止百金。她忍怒舀了一勺入口，却如骨鲠在喉，半天才勉强咽了下去，放下碗盏，再也不肯碰第二口。

　　“侄女怎么了？”穆丰一直注意着她的一举一动，见此情态，侧身笑问：“可是不合口味么？”

　　“是啊。”霓凰一咬下唇，硬生生把怒意转作笑容：“总觉得淡了些，没甚滋味——侄女儿冒昧，要向叔父，”妙目流波，从左到右在与宴诸人面上一转，“并诸位叔伯兄长，借些盐呢！”

　　穆丰大笑：“侄女儿这就见外了。一点盐而已，做叔叔的这就给你送过去，还值得你跟别人开口——你要多少？”

　　“三千石。”

　　席上蓦然一静。

　　霓凰端坐不动，和穆丰一言不发地相互对视，眼底笑意渐渐幽深。穆丰身为叔父，比霓凰足足大了十几岁，膝下儿女最大的也和她相差仿佛，竟是被她的微笑逼得呼吸微窒，猛地灌了一口酒，才故意向后一甩头，哈哈大笑起来：

　　“侄女儿真会开玩笑！一碗雀舌羹，哪里用得了三千石盐？——这是找做叔叔的讨嫁妆来了？”

　　“我没有开玩笑。”霓凰被这“嫁妆”两个字说得暗暗羞恼，面上却是平心静气：“叔父大人，您也知道现下粮价暴涨，小民生计无着，官府乏粮。盐渎此处土地贫瘠，向来收成不好，然而却有盐场——我已上书父皇，准许各地商家解粮入库，凭官仓收据至盐场换米。然而昨天问了一遍，却得知盐场存货不多，所以冒昧开口，要向叔父并各位叔伯兄长，商借三千石盐。”

　　她笑靥如花：“霓凰知道叔父疼我，区区三千石盐而已，叔父就做主，帮侄女儿向列位借一下吧——”

　　穆丰的脸色一点一点沉了下来。三千石盐，在座的几个凑一凑，还真能拿得出来，可是，那就等于一年的收入打了水漂。他的雀舌羹，他美姬头上的新钗，他刚到手的两匹名马……什么都没有了。

　　“侄女儿说笑了。”他淡淡道：“本朝盐铁官营，我等虽然封在盐渎，名下可还真没有盐场。平时买几斤盐吃倒也罢了，一下子要三千石，叫我们从哪里拿去？”

　　“叔父想说，您手里真没有盐么？”

　　霓凰毫不退让地看着他，忽然举起手，清清脆脆地拍了两下。身后遥遥立着的承影应声疾步趋前，双手捧着一卷帛书举过头顶，又在霓凰示意之下恭恭敬敬地奉到穆丰面前。

　　“叔父不妨看了这个，再说您有没有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