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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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盏中是今年会稽郡新产的春茶,浅碧色的茶水在青瓷杯盏中轻轻荡漾,几乎与杯身同色。苏哲喜饮青绿茶,茶味清淡,只入口那一瞬会尝到淡淡的苦涩,转瞬便见回甘。然而此时,看着平平静静与她说话的苏哲,霓凰却觉得舌尖苦味徘徊不去,苦得她手中茶盏举也不是,放也不是。
她终究深深吸了口气,涩声道:“兄长,要走?”
“是。”
“去哪里?”
“远游江湖,并无定所。”
“什么时候回来?”
苏哲沉默了。霓凰把他的沉默看在眼里,一颗心渐渐沉了下去。她用力握着茶盏,连茶水溅在手上也不自觉,忽然手背一凉,却是苏哲倾身向前握住她右手,从她手中取下了快被捏碎的茶盏,又为她轻轻拭净手指。
连那手也是凉的。
记得先前,教她拉弓,教她舞剑,握着她的手纠正姿势,花园里偷偷牵她的手,交叠在广袖下面以为大人不会看见……那双曾经永远火热而充满力度的手,此时此刻,触之如冰。
“兄长,……是不是,不打算回来了?”
霓凰试图握住他手。然而,那双冰一样寒凉的手倏然抽回,深蓝色的衣袖流水一般从她指缝之间滑过,只留下霓凰望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掌,怔怔发呆。
“……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良久,她听到自己空荡荡的声音,“兄长是独子,如今执意远走归期不定,姑父……”
“家父已经允许。”
“那姑母呢?兄长如今畏寒,天又渐冷,此时离家,岂不是让姑母担忧?”
更长时间的沉默。坐在石桌对面的人毫不躲闪地看着她,虽不开口反驳,目光里却看不到分毫退让。霓凰凝视着他不带半分动容的眉眼,想起姑母口信当中的焦灼担忧,不自禁地又是一阵黯然。
是了,是了……一旦做父亲的下了决定,做母亲的,几乎没有可能拗得过父子两人共同的决意。更不用说,兄长原本就是那样的性子,刚强,固执,一朝决定,誓不回头。
“兄长,是一定要走么。”
“是的。”
“姑父也同意了?”
“是。”
“那么,我呢?”
宁静无波的眼神动摇了一瞬。霓凰勉力稳住嗓音:“我怎么办?明年我就及笄了……你去向不知,归期不定……我怎么办?兄长,你有没有为我想过?”
凝视着她的目光第一次移开了。霓凰几乎能听到那平静面具片片碎裂的声音——她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看,看他转过头去,目光掠过她裙摆刚刚拂过的花园小径,掠过他曾经为她摘花簪发的树篱,最后,落上他自己垂落在膝前的,曾经无数次与她相握的双手。
双手摊开,一点一点紧握成拳,直到指节泛白,手背上的青筋根根浮凸出来。再一点一点地放松,肌肤舒展,血液回流,给苍白的掌心添上一抹淡淡的血色。
霓凰知道,那双手,再也不可能回复昔日的力量和温度。
他轻轻地说:“霓凰,你忘了我罢。”
短短一句话,便是一桶夹着冰块的雪水当头浇下,冻得霓凰身子微微发颤。她拼命咬着唇,用力睁大眼睛看向天空,等到胸臆中呼啸奔腾的激流平静下来,才看向苏哲,一字一顿地回答:
“不会的。”
她起身半蹲在苏哲面前,不顾他躲闪,握住他寒凉的双手:“武功废了,又怎么样呢?再也练不回来了,又怎么样呢?不能冲锋陷阵,难道还不能运筹帷幄吗?再有牧民治政,宣教化、清刑狱,哪一样不能伸张男儿志向,又有哪一样非要武功高强才能做的?兄长——”
她用力把苏哲的双手紧了一紧,将自己掌心的温度源源不绝地传递过去:“兄长,留下来,好么?你知不知道,父皇,父皇要给我选驸马了……”
少女朱红的裙裾如花铺展,素白的脸颊微微仰着,珠泪将落未落,便如花蕊上一颗颤巍巍的明亮露珠,分外惹人怜爱。这情境便是铁石心肠也不能不为之动容,苏哲沉默一瞬,慢慢回握,而后拉着她一同站起身来。
“你说的我怎么会不明白。可是霓凰,霓凰……”
他住了口,而后,挣脱一只手,轻轻抚上她脸颊。
手指触到肌肤的一瞬间,少女一直强忍着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
苏哲小心翼翼地捧着她的脸,用拇指沿着脸颊轮廓细细描画。接触到她泪水的时候指尖微微一缩,到底,还是再次挨了上去,替她擦净那行晶莹的泪痕,又抬起手来,为她理了理驰马而来时吹乱的鬓发。
然后,握着她的双手,缓慢地、然而坚决地将她推远了一步。
凝视着霓凰再一次朦胧起来的泪眼,他低沉地、却是毫不迟疑地重复了一遍:“霓凰,你忘了我罢。”
说完,抽出手掌,转身而去。
霓凰僵立原地,看着他深蓝色的袍角一寸寸拂过浅灰石凳,拂过路边小径旁的低矮树篱,拂过廊下半人高的黑漆栏杆,最后,消失在徐徐关闭的房门里。
再无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