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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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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苏哲拜别父母,踏上了游历江湖的漫漫行程。
自从独生爱子决意远游,一直到离别的这一日,晋阳长公主几乎哭干了眼泪。然而,除了亲手为儿子缝制一件又一件厚厚的裘衣,除了打点足够的点心和药物让他务必带上,除了在他的行囊里塞满了金饼,她只能泪眼模糊地看着儿子在自己面前跪倒,一拜,再拜,而后,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苏哲是静悄悄走的,并没有通知什么亲朋好友。除了在家中拜别母亲,就只有苏楠亲自带着上百骑兵,并苏氏一族的心腹部将,把他送到京城郊外。
长亭外,古道边。草木萧疏,秋风瑟瑟。
父子二人,相对而立。
苏楠仔仔细细地看着儿子。十七岁正是蹿个子的年纪,身形较成年人本就会有些偏瘦,何况这半年先是重伤卧床,再是余毒缠身,看在做父亲的眼里,爱子简直已经瘦到了形销骨立的地步。
就是精神气度,也再不见半点鲜衣怒马、飞扬恣肆的少帅模样。
唯一让他欣慰的,就是儿子刚刚确认武功全废时的焦躁颓丧,已经全然消失不见,代之以初露端倪的沉凝和安稳。
苏楠轻轻地叹了口气。
“你已经想好了?”
“是,孩儿想好了。”
“你母亲那里,不用担心,有为父在。但是霓凰——你如果放不下她,为父……”
“父亲,不必了。……是孩儿,配不上她。”
“不后悔?”
“孩儿不悔。”
“既然不悔,你就去吧。少年人到处走走看看,也不是坏事。”
“是,孩儿多谢父亲。”
苏哲双膝跪下,郑重地向父亲行了大礼。等他起身,苏楠拍了拍他肩膀,扬声道:“黎纲、甄平!”
队列中奔出两骑,到长亭前滚鞍下马,入亭下拜。苏楠指着那二人道:“他们是为父亲卫中的十夫长,黎纲性情缜密,长于庶务,甄平通透干练,武艺也是不错。你此去有他们随行,为父也能少担些心。——少主的安危,我可就交给你们了!”
“是!必不负大人所托!”
两人齐齐答应,再次向苏哲拜下。苏楠袖手旁观儿子微有些愣怔地挽扶、还礼,待二人退出亭外,轻咳一声:“怎么,真觉得为父会把你一个人丢出去?”
苏哲讪讪地低了下头。苏楠负手打量着儿子十三岁之后就难得流露的赧然神色,不由微笑:“你这一走,打算先去哪里?”
“孩儿……”苏哲在“随便说个其实自己也未必想去的地名”和“老老实实承认自己就是想毫无目标地乱走”之间飞快地犹豫了一瞬,躬身道:“还请父亲吩咐。”
苏楠了然地看了他一眼。这一眼看得苏哲耳根微微发红,又努力板起脸来,学着父亲的样子不动声色。苏楠已经从怀里掏了封信出来:“既是如此,你就替为父走一趟琅琊山罢。为父有个老朋友在那里,也是好多年没见了。”
“孩儿遵命。”
三个人,三匹马,萧然远去,渐渐消失在官道尽头。苏楠一直在长亭中负手遥望,直到儿子远得看不见了才举步出亭,翻身上马。他回程路上一直神色凝重,随行部将们见自家将主心情不好,便也没人敢于开言。眼看城门在望,苏楠堂弟苏云终于催马上前,低声道:“大哥,侄儿的事……真的不告诉长公主?”
“告诉她干什么?”苏楠缓缓摇头。“妇道人家。孩子离得远,消息一时有一时无的,除了白白乱她心神之外毫无益处。传话下去,我儿的消息一律送到前头,没有我的吩咐,谁也不许告诉长公主。”
“……是。”
有苏楠这一声令下,晋阳除了爱子身边跟了两个随从,便再也得不到更多的消息。便是霓凰从她父皇那里挖到的情报,也只限于苏哲渡江北上,自京口至淮阴,而后越过淮水,再无音信。
苏楠大病一场。旬日之后再次上朝,和他素有嫌隙的大司空冯悦看他摇摇晃晃的模样,都忍不住伸手扶了一把——短短十天,这位年近五旬却依然能挽强弓、能骑烈马的大将,看起来竟像是足足老了十岁一样。
就连楚帝穆深也颇有些过意不去。说到底,苏哲总是他的外甥,妹妹晋阳的嫡亲骨血,又是为了救他女儿才落得武功尽废。他这个当舅舅的不但没有补偿,反而借机夺了孩子军职,逼得苏哲黯然出走。这会儿看见苏楠憔悴不堪的样子,不免加意慰问,又命赐医药。嗣后议政,因襄州刺史空缺,楚帝擢苏楠堂弟苏范接任。又广陵缺一镇将,楚帝意欲让聂真的侄子聂锋去招抚流民、执掌军屯事务,苏楠也赞同得毫不迟疑。
楚帝法眼无差,苏氏一族虽然枝繁叶茂,可苏楠以下,能撑起一族的人才,也只有苏哲一个而已。苏楠自己是长子,兄弟当中,苏康早逝,苏茂才具不过一州刺史;再往下,苏康之子苏熙,不过一勇之夫,苏茂之子苏歆老实,苏玄柔懦,苏济、苏炜等人尚小。其他堂弟堂侄如苏云、苏冲、苏奕等,支系既远,更加不能服众。
苏哲这一走,其本家子侄还好,卫氏等原是部曲,一时倒也没有动摇,新近依附的如聂氏、周氏等人的立场,便渐可琢磨一二。先前楚帝以聂真任骁骑将军就是破格提拔,现在让聂锋去苏氏势力范围之外的广陵任职,也不过就是如此道理。
只可惜聂锋年龄大了几岁,早已成婚。不然,这等青年才俊虽然不能妻以爱女,宗室当中的郡主县主,倒是能许嫁一个的。
先前苏哲在京,楚帝虽然有心为爱女择婿,到底不好挑明了来。毕竟之前也默许两个孩子交往了那么久,苏哲又是为了救霓凰才受伤的,立刻翻脸总是不好——到苏哲出走,楚帝又忍了两三个月,见自己女儿照常在宫里练武,照常出郊外射猎,到他面前来问安的时候也没什么悲伤模样,便放出风声,要拣选京中高门子弟入太子卫率。
消息出来,苏楠倒是没什么表示,连同整个苏氏都静悄悄的。京中其他高门,如随同帝室一同南渡的北方大族冯、吴、卫氏等,以及南方豪族如裴、贺、孟、沈氏等等,却都不免有人动心。只是还没等他们把家里条件合适的未婚子弟理好了带出来,听到风声的霓凰就拉了匹马,出宫直奔苏家。
“姑父,”她径直冲到苏楠面前,无视堂上官员属吏俱在,不管不顾地开口:“您帮帮我罢。”
苏楠慢慢放下笔杆,看了一眼正在向他禀告军械更换事务的府中主簿。主簿躬身一礼,默默退下,连带一旁等待禀事的从事、掾属等人一起退出。苏楠这才看向霓凰,从容道:“公主此来,所为何事?”
“父皇要为我选驸马了——我不想嫁。姑父,您帮帮我吧!”
征西大将军府宽广幽深的正堂内,九枝铜灯台上烛火悠悠跳动,在少女雪玉般的脸颊投下变幻不定的光影。苏楠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坦白说,他对这个内侄女还是颇为欣赏的,有毅力,吃得起苦,学起行军打仗来,那股灵性连许多男子也自愧不如——前提是,儿子并没有为了救她付出那么大代价。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慢慢地回答:“……臣何能为?”
霓凰脚下轻轻一晃。苏楠已经做好了如果她哭哭啼啼就立刻请妻子过来安抚,然后通知宫里把她接走的准备,然而,他看见这个尚未及笄的少女的神色一瞬间就由动摇变得坚定,敛衽跪坐下来,向他端端正正地俯首一礼。
“儿欲从军。请姑父帮我。”
“……从军?”
苏楠讶然。他原本的打算,是如果儿子不能忘情于霓凰,就设法让人撺掇她出家或者入道,好歹拖到儿子回来再说——料来这些寻常女子惯用的招数,楚帝也不至于疑到他身上。然而自家小子说了不必,他便也懒得多这个事。大丈夫何患无妻,等儿子回来,再替他另寻一门亲事便是。
谁知儿子愿意放手,霓凰却不肯另嫁。苏楠的心思便有些活动,左右是儿子喜欢的人,也不是不能想想办法。先前反问不过讨价还价罢了——哪料霓凰的想法却是与常人迥异,一开口,便要从军!
“是,从军。我想来想去唯有如此——只有从军,在姑父麾下,或许,父皇才不会逼着我嫁人。”
“只是或许。”
“既有希望,总要尽力一试。得之我幸,失之……”
少女紧紧地抿了下唇:
“如果什么都不做,也就不必谈什么失之我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