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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9、第289章 ...

  •   次日苏哲晨起,跟着早上第一遍钟声举哀已毕,再次倒回床上。已交冬令,天气越发寒冷,饶是囚室内炭火时时不断,他还是觉得寒意一天比一天深重。开始靠着炭盆还能顶住,到了近几天,一日三餐并举哀之外,已经是终日和衣伏枕。

      这时他蜷在被中,只觉得整个人冷一阵热一阵,昏昏沉沉,偏又没法子当真睡着。正想着这样下去真要叫大夫来看,忽而牢门一响,循声望去,夏江满面春风地走了进来。

      “给太傅道喜了。——太傅,请随下官来吧。”

      苏哲:“……”

      那一瞬间,虽然明知不可能,可他真想吐槽一声“死刑犯上法场的时候狱卒也要给道喜的……”

      只可惜这也就是想想罢了。慢说这话说出来着实有点过分,就是光在脑子里假设一下,夏江听到这个玩笑的时候,那张老脸会扭曲成什么样子,苏哲就绝对不打算,把这句话当真说出口来。

      看了伤眼。

      真的。

      他掀被起身,象征性地整理了一下衣服,轻轻点头:“夏首尊请。”

      “太傅请。”

      两人只交谈了这一句就再无别话。苏哲默不作声地跟在夏江身后,一步步走出牢门,走出甬道。跟着,拾级而上,走出他待了足足半个月的,寻常人等畏之如虎的悬镜司地牢。

      甬路尽头,厚重的黑漆大门已经开得笔直。迈过门槛的前一刻,苏哲停住脚步,微微眯眼,抬头望天。

      “刚从下面出来,确实会觉得太阳晃眼。”见他站在那里半晌不动,夏江也不催促,只平心静气地解释了一句。跟着就转头吩咐道:“来人,给太傅拿把伞来。”

      “不必了。”被他这一声惊动,苏哲的目光终于低垂下来。停了片刻,转过一个弧度,循声落回夏江身上:

      “夏大人要带苏某去哪里,这就走吧。”

      “太傅说哪里话。”夏江笑着摆了摆手:“适才陛下派人传旨,放太傅出悬镜司。太傅,请吧。”

      “哦。”苏哲的目光轻微地闪了一闪。只片刻,就回复到一贯的波澜不惊,即使夏江站在旁边地盯着他看,也没法从那张平湖一般的面容上,看出一星半点的心绪波动来:“——陛下可有传我入宫?”

      “这倒没有。下官已经派人快马前去贵宅报信,太傅稍待,等贵宅来接人的车驾赶到,这便可以归家了。”

      “劳烦夏首尊了。苏某可否先梳洗一下?”

      “自然可以。太傅请。”

      “多谢夏首尊。”

      不待夏江多作吩咐,热水、面巾、木梳,连同一面磨得锃亮的铜镜,流水价送进最近的厢房。有那惯于伺候师傅的小学徒赶过来侍奉,却被苏哲挥退,自己净面洗手,仔仔细细地束发整冠。清理一新之后才推门出外,被夏江请到堂前稍坐。

      从人献上茶来,苏哲随意抿了一口,和夏江礼节性地寒暄两句,便双目垂帘,默坐养神。见他如此,夏江也没有什么应酬的心思,令夏春作陪,自己随意指一事告退。苏哲和夏春更加没什么可说的,一言不发,相对默坐而已。

      等了约莫半个时辰,苏家的马车终于赶到。苏哲扶着黎纲的手踏出悬镜司,刚迈过门槛,一条人影就飞扑了上来。

      “苏哥哥!”

      “飞流啊。”苏哲愣了一愣,旋即笑开。他伸出一只手去,立刻被飞流紧紧拉住。少年气鼓鼓地高高嘟着嘴,然而仰头望他时,眼里却仍然压也压不住地透出了欢喜:“苏哥哥!”

      “嗯。”

      “苏哥哥……”

      “嗯?”

      “苏哥哥,坏!”

      “苏哥哥怎么坏啦?”

      “苏哥哥,不见!飞流,找不到!”

      苏哲蓦然升起一阵愧疚来。下悬镜司,是他自己的决定,是为了偿还他的过错,抚平一直折磨着他的、让他日日夜夜不得安枕的愧疚。然而,他追求自己内心平静的同时,却忽略了,别人会怎样为他担心。

      这个单纯的少年,一连半个月看不到他,不晓得是怎样焦虑担忧呢。

      还有父亲,母亲……特别是母亲……这些天,不知添了多少根白发……

      “都是苏哥哥不好。苏哥哥以后再也不这样了,好不好?”

      他有一搭没一搭地逗着少年说话,握着他的手,让他扶着自己上了马车。他闭目喘息片刻,转过头去,问一直紧挨在自己身边的飞流:

      “飞流乖,把你那个热热的气,传给苏哥哥一点好不好?”

      “嗯!”

      飞流是受过教导的,立刻盘膝坐定,抵着苏哲的手掌传输内力。车帘落下,黎纲赶着马车起行,苏哲靠在椅背上默默出了会儿神,问一起过来接他的甄平道:

      “说吧。这些天,外面怎么样了?”

      “公子,你脸色不好,还是回家歇一歇再问吧。”

      “说。”

      他声音不高,甄平却不敢再争,膝行靠近了一点,把最近朝堂上发生的事情一一道来。苏哲闭着眼睛默默听着,呼吸轻细,似醒似睡。甄平看他这个样子,不由自主地把音量一压再压,到后来说到河工受挫、太学生聚集叩阍的时候,已经低沉得有似耳语。

      苏哲蓦然睁开双眼。

      “转向。去宫门。”

      “公子……”

      “去大司马门!”

      马车辘辘,碾过长街。黎纲驾车走的并不是来时的道路,往东渡过秦淮河后,并没有直接横穿右御街,而是沿着河岸一直南行。眼看朱雀航在望,过了河就是乌衣巷,苏哲却忽然命令转向。甄平不敢抗命,只得掀起帘子招呼了一句,跟着,马车掉头,一路向北往宫门而去。

      越走前面嘈杂声越大。走了约莫二三里地,前方已经是水泄不通,一大群布衣青巾的太学生堵在道路中央,人人攘臂挥拳,个个满面激愤,一边走,一边大喊:

      “刑不上大夫,太傅之尊,不当无故下狱!”

      “请陛下尊师重道,莫要无故械系太傅!”

      “夫妇之道,五伦之始,陛下身为天子,当为天下表率!”

      “臣等身为太学生,受国家恩养,不敢不谏。求陛下俯听民意,放太傅出悬镜司——”

      笔直通向宫门的御道上乱得沸反盈天,禁军们、京兆尹府的衙役们满头大汗,却也只能拦着他们不往宫里冲,却无论如何弹压不住这帮学子。几百上千号人,就有几百上千条嗓子一齐嚷嚷,莫说别人,就连他们自己,隔得远了都听不清别人在喊什么。

      蓦然间,一声运足了内力的大喊,压住了所有纷乱嘈杂。

      “太傅到——”

      仿佛一阵寒风吹过即将冻结的湖面,从后向前,一排一排地,刚刚还在吵嚷的太学生们陆陆续续安静下来,转向后方。

      车帘掀起,苏哲一左一右地扶着飞流和甄平的手,缓步下车,现于人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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