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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6、第 27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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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制,但凡天子有言,无论诏、敕、谕、旨,皆由中书舍人起草,当值的中书侍郎审读无误,报于中书令,由中书令——或者,考虑到中书令多半年高,在很多场合下是打发中书侍郎跑腿——进呈御览。若非干系极其重大的诏谕,比如楚帝驾崩之前留下的遗诏,那是不必、也不可能由中书令亲自动笔的。
这一天,便是中书侍郎沈琏亲自捧了起草完毕的敕命,上呈霓凰。沈琏本来就是以著作郎、中书舍人进身,笔下极其来得,这个文书经了他的手,自然写得案情简单明了,说理扎实凝炼。待霓凰看完递回的时候,他却不接,在原地拜了一拜,恭声道:
“臣斗胆,请陛下只将案情和判决公布天下就好,至于陛下最后说的那一段,还是不必写在敕书里下发了。”
“为什么?”霓凰微微皱眉。那个御史如此大胆妄为,竟敢在朝堂之上、众臣之前当众打她的脸,她不能杀鸡儆猴,一顶不孝的帽子扣得他不得翻身,从今往后,还不知道有多少人敢于挑衅她!
“陛下先前在朝堂上说,焉有身居父母之丧,并未嫁娶,而遽视他人为夫者,这话所言极是。”面对皇帝疑问的、甚至有些抵触的目光,沈琏视若无睹,平平静静地陈述下去:
“以法而论,阿云杀伤未婚夫,确实应该准凡人论。然而以人心纲常而论,并非因为没有成婚,阿云之杀夫,就不算是悖德违礼,有逆伦常了。身居父母之丧,并未嫁娶,则不能视他人为夫,是因为父母既殁,为子女者泣血哀痛,无心嫁娶,更不用说视他人为夫;然而婚约既立,名分便定,夫妇之间,尊卑有体。这一点,并不是因为没有成婚,就可以全然无视了。”
他顿了一顿,身子前倾,加重了一点语气:
“先贤制法,纳礼入律,准五服以治罪,正是为了教化天下,使百姓亲亲而尊尊。陛下将廷尉和御史的辩驳公之于众,天下人只会说,于法该当如此。然而,把陛下自己的话加进去,有陛下先前所行在先,天下人只会觉得,陛下认可甚至支持阿云这种行为,觉得既然没有成亲,身为未婚妻,就可以肆意伤犯未婚夫啊!”
霓凰口唇翕动了一下,却没有做声。事实正如沈琏所言,那个御史攻击的,难道是阿云以妻犯夫?矛头分明是对着她来的!她把孝道的帽子往御史头上扣,其实只是为了回击罢了,然而,未婚妻伤犯未婚夫,不算违逆伦常,这话她自己也不敢说!
“陛下,今天朝堂之上,是孔御史挑衅在先,所以陛下回击的时候,才没有人为孔御史说话。孔御史所言所行,满朝大臣都听在耳中,其人已经是前程尽毁。然而陛下此言,一旦刊发天下,上至朝臣,下至百姓,彼此议论纷纷,情势必然对陛下不利啊!”
“沈卿此言,确是有理。”霓凰有些无奈地点了点头。“既然如此,就依沈卿的意思,把敕令修改一下,再呈上吧。”
“多谢陛下。”沈琏微微一礼,双手从旁立的女官手中接过敕书草稿。他把草稿折了两折,纳入袖中,紧跟着,又极其恳切地请求道:
“陛下,今天在朝堂上发生的事情,朝臣们的态度,陛下也看到了。陛下,还是把太傅放出来吧。”
霓凰沉默片刻,并没有立即答言。她低头看着自己袖口的麻线,目光从衣边的一条条粗麻上掠过,在心底茫然地将线头数了一遍,方才回过神来,轻叹一声:
“沈卿的忠心,朕已深知。朕并不想对太傅如何,——可是,朕也有朕的难处。”
“陛下就算想放人,也不能在朝臣的逼迫之下放人,臣明白。——可是陛下,现在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了!陛下登基之前,登基之时,太傅怎么待陛下,天下人都看得见;陛下把太傅下悬镜司,天下人也看得见!陛下迟迟不放人,甚至连一个说得过去的罪名也没有,让天下人怎么看陛下呢?”
“我知道。”霓凰苦笑:“苏哲先前那样待我,我都能把他下了悬镜司……那么对其他人,对追随我的其他近臣,又能念几分情面?很多人都会这么想吧?可是……”
她的目光幽幽垂落在地,神色黯然:
“我和苏哲之间……很多事情,不足为旁人道,我这样对他,也并不是无缘无故的。至于对其他臣子,沈卿,你从我开府就是我的长史,我是怎样的人,你想必也略知一二。”
“臣追随陛下日久,陛下的为人,臣自然明白。”沈琏欠身一礼:“可是天下人并不明白啊!陛下,天下人看不到陛下的圣德,也看不到陛下的难处,只能看到陛下是怎么做的。陛下关着人迟迟不放,臣纵然尽力为陛下解释,以微臣一己之力,又能解释得了几分呢?”
霓凰目光闪了一闪,只是不语。沈琏头痛地皱了皱眉,看她这样子,也只能继续劝说:
“陛下,孔御史一介妄人,何以敢在朝堂上指斥陛下?满朝大臣,又何以无人为陛下分解一言一语?陛下,您贸然把太傅下狱,满朝都对陛下不满啊!您现在让太傅出狱,事可立解,以太傅对您的心意,想必也会尽力为您周全;您一直把人关着不放,长此以往,朝中臣子,只有更加对陛下离心离德啊!”
“沈卿的话,朕已经明了了。朕,再想一想吧。”
“是。还请陛下……早做决断。”
沈琏再拜退出。当天哭临已毕,他搀着祖父沈雍出了宫门,一上车,沈雍就问道:“陛下还是没有改变主意?”
“……没有。”沈琏低头回答。他顿了一顿,又问道:“祖父,今天那个孔万年……和孔尚书什么关系?”
“没有关系。”沈雍冷哼。“孔达世居会稽,孔万年祖上,和孔北海却是近□□个妄人……哼,抽陛下的脸也就罢了,贺廷尉是乐安王妃的叔祖,好好的连他也招惹做什么?”
沈琏咽了口唾沫,对祖父这种“抽陛下的脸也就罢了”的言辞,着实有点适应不能。当然祖父的意思他也明白:既然挑衅陛下,自然要想好下一步。如果陛下去位,上位的自然是乐安王,则攻击陛下的时候一并牵连乐安王妃娘家地位最高的朝臣,这种行为实在有些不可理喻。就算一定要对陛下发难,你能换个由头么?
他默默无言的坐在一边。沈雍合着眼睛在车壁上靠了会儿,又问道:“你对陛下怎么看?”
“陛下今日……猝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于心性沉稳上,已是上选;又善于用人,随机应变,一举翻转局面,实在是,难能可贵了。”他忍下了一句有些不敬的话:如果是乐安王……
“哼。”沈雍打鼻子里哼了一声。“就是这样才麻烦。言足以饰非,智足以拒谏——嘿!”
“祖父,不至于吧?”
“今天那个妄人出了一次头,被她抽了回去,她似乎就觉得我们治不了她了?还是不肯放人——殊不知,朝臣与皇帝的相处之道,从来就不在当面给她难堪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