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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5、第 275 章 ...

  •   众目睽睽之下,霓凰面上丝毫不动声色。肩头不晃,身躯不摇,神情仪态无懈可击,甚至连呼吸都听不出一星半点的紊乱。只有素白的手指掩在粗糙的白麻丧服之下,指尖冰凉,轻轻颤抖。

      这些朝臣的胆子,实在是让她开了眼……如果说先前提起那个案子还是指桑骂槐的话,那么现在这一问,就是明着在抽她的脸了!

      她沉着脸没有说话,一旁的穆青却听不下去了。阿姊先前做了什么另当别论,可是不管怎样,阿姊现在是皇帝!堂堂天子之尊,怎容得臣下这样挑衅?!

      无非是欺阿姊年轻罢了。若是父皇在位——他们怎敢?

      这些人眼里,可有一丝一毫的君臣分际么!

      他一步踏出,横身拦在霓凰御座之前,戟指怒喝道:“你——”

      “青弟。”

      “阿姊——”

      “青弟!”

      喝止的声音又高了一调。穆青不甘心地瘪了瘪嘴,然而在霓凰严厉的目光逼视下,也只得垂下头去,默默退回原位。霓凰居高临下,徐徐环视周围一圈,目光从一个又一个的朝臣脸上掠过。而他们也站在阶下默然回视着她,故作恭顺地,暗含评估地,幸灾乐祸地,或者,最好最好,也是带着担忧、焦急和满满的不赞同,与她的眼神正面相对。

      没有一双眼睛里写着支持。

      他们都是男人。都是丈夫。即使迫于父皇的威严,暂时承认了一个女性的皇帝,也绝对不允许她挑战这个世界上,丈夫对于妻子的权力和统治。

      你不能对你的丈夫为所欲为——那些人用眼神这样说着,即使,你是女皇。

      所以她现在一句也不敢说错。君君臣臣,三纲五常,是她坐稳皇位的基石,而夫妇一伦,历来被视为五伦之始。正面挑战这一点,正面否定夫妻之间的尊卑秩序,即使是她,也不敢。

      霓凰沉默着,目光再次从右向左,一个个掠过阶下的朝臣。还记得今年三月的时候,因为当年参与中正定品的黄录之未婚妻自尽,导致主持新安郡中正被弹劾品断不公,甚或有所徇私。议论案情时,她一时忘情,说错了一句话……

      那时候,是苏哲开口,轻飘飘连消带打,为她圆过了尴尬的场面。然而今天,却没有这样一个人了。

      甚至,现在的情形,正是因为她把苏哲关进了悬镜司。

      她会放他出来的。无论如何,她都无意伤他。可是,放他出来,必须是在她控制住局面之后,必须是基于她自己的意志和决断,而不是在朝臣的逼迫之下——先前种种对错暂且不论,到这地步,便是有进无退!

      都已经被朝臣们当面打脸了,若是还不能反击回去,她身为君主便是威严扫地。这一仗,她必须赢,也只有赢!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凝定而沉稳,缓缓开言:

      “孔御史之意,朕已尽知。先贤有言,兼听则明,偏信则暗,朕身为天子,也不能只听一家之言。此案,既然是廷尉平吴卿所断,又是廷尉贺卿上奏请入大赦,朕想,他们总也有他们的道理。——时候不早,为父皇哭灵的时辰快要到了,不宜在此耽延。今日未时,召吴卿入崇德殿,与贺卿及诸位大臣一起,共议此案吧。”

      她率先起身,阶下诸臣也只有让开一条道路,齐齐拜送。依制,大丧期间,百官每日五次,哭临殿下。自辰时起,至申时止,一个时辰一次。现在将到巳初,也就是说,她还有足足两个多时辰的时间,和亲近于她的朝臣们,商议此事。

      虽说霓凰先前说的是未时共议,然而巳初的那次哭灵一结束,廷尉贺道安和廷尉平吴永华,就被召入了崇德殿。霓凰认真地询问了他们,此案加入大赦是否符合常例,以及两个人对这个案件判决的看法;并且,就案件涉及到的礼法问题,两位朝臣,也向皇帝做出了详细的解释。

      未时廷议再开。这一次,廷尉平吴永华一马当先,向着挑头发难的御史孔万年,和在场的诸位大臣朗朗开言:

      “先前孔御史弹劾,以为阿云案,应准以妻犯夫之条,常赦不原,决不待时。臣以为,并非如此。阿云与韦阿大,虽已订婚,并未成婚——”

      他从容地踏出一步,转身面向下方,在骤然加大的嗡嗡声里提高了音量:

      “众所周知,订婚与成婚不同。婚姻合两姓之好,上奉祭祀,下承宗嗣。因此自古有庙见之仪,三月而庙见,是为成妇。未经庙见,新妇过世,仍然归葬娘家祖茔,是未成妇也。婚礼既行,未尝庙见,犹不得为妇,何况仅仅订婚,尚未出嫁呢?”

      “再说,成婚之后,夫死,妻子需要服丧三年;翁姑过世,儿媳也必须依礼守丧。然而仅仅订婚,并未成婚的话,未婚夫过世,我朝不管是礼法还是律令,都不要求未婚妻必须守丧,她完全可以另嫁他人。也就是说,未婚夫与丈夫确有不同,只要没有成婚,不管依照礼法还是律令,未婚夫都不能算作丈夫。既然如此,阿云砍伤韦阿大,就说不上以妻犯夫了。”

      其时世家子弟但凡出仕,礼法经义,都是一门必修课。吴永华在这方面的成就也是不低,更何况还有廷尉贺道安在,能让他点头通过这个判决,至少在经义上,就不会出什么大的岔子。这两个人又是与此案切身相关,既然被弹劾了,少不得出来为自身辩解。

      霓凰论年龄只有贺道安的一半,论经义上的扎实水平,那更是拍马也赶不上——然而她其实也不必在这方面下足苦功。对礼法有基本的概念,知道什么事情该问谁能信谁,再能听得懂对方的解释,也就够了。

      现在有这两个人出来说话,霓凰心里又有了底,便轻松了很多,居高临下安然静听。果然来回辩驳了几轮,孔万年渐渐不敌,至少,“未婚夫就等于丈夫”这一条,在律法上已经是万万说不通了。词穷理绌之余,只能另外开辟了一个新的方向:

      “陛下,臣以为,阿云之案,要在悖德违礼。未婚夫妻,一经纳聘,终究便是名分所关。我朝律令,一旦订婚,便不得违约改嫁,其有夫妻之义明矣。夫断狱,当先原立法之意,以妻犯夫,常赦不原,正为夫妇之道而设。阿云杀伤未婚夫,有逆伦常者明矣,岂能因为律令之小道,而伤伦常之大义呢?”

      这一来二去,又绕到了原先的问题上——或者说,又绕到了原先的,朝臣们借以对霓凰发起攻击的那个点上。吴永华张口欲言,霓凰却冲他轻轻点头,举手一阻,自己不疾不徐地开了口:

      “所以,孔卿认为,一旦行聘,未婚妻就该把未婚夫,当成自己的丈夫看待了?”

      “微臣以为,正当如此。”

      “即使她在丧期也是一样?”

      “呃……”

      孔万年微微一怔。霓凰已经毫不停歇地说了下去:

      “以礼,居父母丧,不得嫁娶。以律,诸居父母丧而嫁娶者,徒三年。焉有身居父母之丧,并未嫁娶,而遽视他人为夫者!国朝以孝道治天下,孔御史这一弹劾,是要导天下人于不孝吗?!”

      最后一句话陡然拔高了一个音阶,声色俱厉,震动庭宇。孔万年被她这么当头一喝,身子剧烈地一晃,脸色已是惨变:“臣——”

      他扑地跪倒。御座上,霓凰的视线微微垂了一垂,平静而温和地打断了他的话:

      “孔御史职在规谏,于礼法偶有疏漏,也是无心之失,朕也并不会追究。只是阿云此案,于法于礼既有争议,就应该把结果广布于下,使断狱者有所准绳。魏卿——”

      她侧首向下投去一眼。玉阶下方,中书令魏令则颤颤巍巍,出列施礼。

      “你安排人,把此案的因由经过,御史的弹劾,廷尉的辩驳,还有朕的谕旨整理一下,明发天下吧。”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75章 第 27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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