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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3、第 27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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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真的是这么说的?”
“是。臣原话复述,一字未改。”
霓凰茫然点头。她怔怔地望着窗外,望着远处升腾而起的烟气,望着天际尽头舒卷的流云,也望着阶下来回巡逻的禁军、步履匆匆的朝臣。苏哲的回答在她心里一遍又一遍地翻腾着,良久良久,才化成了胸口深处透出的一声长长叹息。
刚才夏冬回来,迟迟疑疑地婉言告诉她,苏哲承认对她负疚,其之所以默然下狱,也就是为了让她出一口气。是她再三追问,夏冬才不得已,原原本本地向她复述了苏哲的话。
而那些话,每一字,每一句,都像是一把磨钝的尖刀,在她心底最柔软的地方来回翻搅。
“他竟然肯对我说这些话。”心底空空荡荡的,一时半会儿,感到的竟然不是纯粹的疼,而是争先恐后涌上来的酸涩:“他明明知道我只想要他的道歉,他明明知道,只要他肯道歉……可是他……”
可是他,在明明可以饰词认错的时候,却选择了坦诚相对,不对她有半点欺骗和隐瞒。
那些话或许逆耳至极,可是,每一字,每一句,都是真真切切地发自肺腑。
单是这份心意,就令她酸楚之中,悲欣交集。
“他说他是为了一己之私才不惜如此,他说,如果我为了这个责怪于他,无论怎样的怨恨和报复他都甘心承受。可是,这是穆家的江山啊……”
她望向窗外的眼神茫然而空洞,声音低低的,缓缓的,近乎自语。夏冬陪在一旁,眼中也不知不觉地积聚起了泪水。如霓凰所说,苏哲口口声声为了一己之私,然而他的志向,归根到底还是为了强盛大楚江山。身为皇帝,霓凰怎能为了这个怨怪于他,然而若不怨怪,这一段滔天的痛苦与恨意,又教她往哪里倾泻?
“他说我和他相知相信志趣相投,说我赞同他的想法,也一直和他一起努力……”霓凰一字一句慢慢说着。她出了一会儿神,唇边绽开一个透明而悲哀的笑意,泪水却止也止不住地滚了下来:
“他说得不错。他想要做的,他一直在计划的,我都会去做。修水利,兴屯田,括隐户,育人才,抑世家——这些,都是我赞同的,也都是我接下来会去做的。可是他……他就老老实实地待在悬镜司里,看着我一样一样地推行下去吧。”
“可是陛下——”
“冬姐,你不用再劝我了。他既然在乎这江山,在乎他的志向,那么,只要他的目标都达成了,他自己身在何处,他又凭什么那么在乎呢?”
夏冬黯然退下。她仍然觉得霓凰的想法不怎么妥当,然而,事到如今,也真的没法再劝了。
夏冬在霓凰面前苦苦相劝的时候,另一个人,也在为苏哲能早点出狱而往来奔走。右宗令、睢陵县公穆怀德领命上门传旨,却是没有一进门就宣读旨意,而是屏退众人,苦口婆心地劝说晋阳:
“大长公主——好吧,长公主殿下。算起来我们也是平辈,老夫痴长几岁,就托大称呼您一声晋阳吧。晋阳,这么和皇帝一直顶下去,终究不是个事儿啊。你们在朝堂上顶也顶了,私底下骂也骂了,旨意也扔回去过一次了,陛下还忍气吞声地派我第二次上门,已经算是给足面子了。事到如今,您就好好接了旨谢个恩,陛下也有台阶下,接下来,我也好劝陛下早点放人不是?”
晋阳眉宇间凝着一团怒气,扭头向外,默然不语。穆怀德左右看看,起身坐近一步到她身边,苦笑一声,低低叹息:
“晋阳,退一步吧。说真的,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陛下把太傅下狱不是没有原因。现在两下各退一步,你接了旨,老夫回去劝陛下放人,何如?”
“我接了旨她就能放人?”
晋阳冷哼。穆怀德一窒,也不好虚言代皇帝允诺什么,只得硬着头皮道:“晋阳,你在家里,不知道外面的情形。为了陛下把太傅下狱,迟迟不肯放人的事儿,三公九卿,诸位朝臣,已经快要和陛下闹翻了——”
“她活该!”
晋阳截口打断。穆怀德张口欲言,顿了顿,到底还是死死忍住,低声下气地劝道:
“照理说,陛下做了什么不妥当的事儿,咱们这些人,只有帮着她平事儿的,没有反过来把事情闹大的。尊夫可倒好,一门心思地彰君之过——这也不谈了,尊夫毕竟是苏家人。可是晋阳,你是帝室宗枝,金枝玉叶。不看别的,你就看在今上是我穆氏一族如今的宗长,是你亲哥哥的女儿,你找机会劝一劝尊夫,好么?”
这话说得委婉诚挚,至于身段,着实已经放低到了十二万分。伸手不打笑脸人,晋阳有再大的火,也不好直接对他发作——何况穆怀德有一句话说得真正没错,事情闹成这样,一大半是霓凰不好,一小半也确实是苏楠在当中拨火挑事儿。去悬镜司路上招摇过市也好,当殿质问也好,哪一样都是把事情往大发里闹。霓凰的错处哪怕只有五分,他不给宣扬成十分,绝不算完。
这等作为,她身为公主,看了着实有些难受。只是一则几十年来顺从惯了,对丈夫在朝堂上的措置,从来不曾置喙;二则被关进牢里的到底是自己儿子,难免同仇敌忾。自己丈夫的种种盘算又不好对外人说,到了最后,也只是冷哼一声,再度扭过了头:
“旨意你拿回去。放了阿哲,我怎么都好说,请罪也好,领罚也好,什么都可以。不把人放出来,免谈!”
穆怀德长叹而去。回宫复命,难免又诚诚恳恳地劝了霓凰一番,却依旧是无功而返。等到退出崇德殿,却在殿外的廊道上,与前来进见的大司徒、大司空撞了个正着。
“郡公,陛下还是不肯回心转意?”
穆怀德无力摇头。双方相揖而别,大司徒孟岩看着穆怀德沉重的背影,随口问道:
“冯公,你看陛下这次,是要把太傅关到什么时候?”
“这我还真说不好。没准就一口气关到大丧结束呢?”
“这样啊……”两个加起来超过一百二十岁的老男人同时沉默了。宫道上两双木屐一步步并肩踏响,好一会儿,冯悦才悠悠地叹了口气:
“其实……就算多关会儿,对陛下而言,也不见得是坏事啊。”
“怎么说?”
孟岩好奇地侧了侧目光。冯悦毫不在意地悠然笑道:“陛下的心意……大家都是知道的。关到先帝大丧完了再放出来……这个,以后万一要休了皇夫,也方便一些不是?”
一瞬间,孟岩脚下的屐齿在台阶上滑了一滑。他摇晃着踉跄出去两步,好不容易抓着栏杆稳住了身子,面上肌肉跳动了又跳动,才忍住了即将喷薄而出的疯狂笑意:
“冯公,三十几年同朝为臣,我还是第一次知道你这么能说笑话。不过……”
“嗯?”
“不过,圣天子以日代月,大丧历来只有二十七天。就算太傅陪着陛下一起熬完这些日子,也算不上……”
最后几个字,轻之又轻地,湮没在了两个人的心照不宣当中:
“……与更三年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