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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2、第 27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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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大人。”
钟声停止,苏哲拜罢起身,正在绕着囚室缓步而行,平复呼吸。背后牢门一响,他站定回头,目光往夏冬周身上下飞快一掠,在她手中的食盒上尤其停顿了片刻,随即从从容容,点头为礼:
“大人此来,是陛下有旨意了?”
这话问得平静,神情态度里的端严自持,却和待决囚犯询问自己判决,却要在最后一刻也保持风范的态度没有什么两样。夏冬心底咯噔一声,面上却不显,紧走几步,把手里的食盒放到牢里石桌上:
“太傅说哪里话。——我只是奉陛下的旨意,前来看望太傅。”
说着掀开盒盖,一样一样取出里面的菜肴,逐一摆放。食盒里的东西并不算多,虽然那石桌不过是个两尺见方的石墩,连同一副碗筷全部放好,也不过摆了个半满。摆完退后两步,向着苏哲微一引手:“太傅午饭还没吃吧?请。”
苏哲移步桌前,见桌上热腾腾两只砂锅,一只盛了满满一锅皮蛋瘦肉粥,另一只里面盛着鸡汤,此外便是两三样小菜。那粥熬得一粒一粒米都开了花,浓稠顺滑,鸡汤也是香味扑鼻。他也不和夏冬客气,揽衣坐下,为自己盛了一碗粥,就着小菜一声不吭地吃了起来。
一大碗粥并一碗鸡汤下肚,桌上菜蔬扫去大半,苏哲微微泛白的面颊上也多了些血色。夏冬等到他停箸起身,去房角的水盆那里洗过了脸,才把桌上的残肴收回食盒,轻声开口:
“这几天陛下忙于朝政,可是心里,也不是不挂念太傅。今天稍微空闲一点,就吩咐我过来看望。就是这些饭菜,也是陛下吩咐我带过来的。”
刚说到这里,夏冬蓦然顿住了声音。苏哲已经侧头望了望桌上的食盒,唇角勾起,眼底温暖而微妙的笑意一闪而过:
“她知道我最讨厌皮蛋。”
“呃……”
牛皮吹破,夏冬不免有些尴尬。好在她这次过来当真是得了霓凰许可的,当下平一平气,也不去解释方才的失言,继续问道:“不知太傅在悬镜司,饮食起居,可还方便?”
“还好。”苏哲凝目望她一眼,退到床边,端然坐正。“陛下既然派你过来——外面的情况怎么样了?她现在,还好么?”
这一问恰是夏冬不打算说的。她揣度霓凰的意思,也绝对不肯把朝堂上的现状告诉苏哲。如果苏哲肯上表请罪,的确可以给霓凰一个台阶,也可以解了她当下的困局;然而,这样向他低头示弱得来的请罪,对于霓凰而言,到底又有什么意义?
她只一迟疑,苏哲目光便是微微一闪,神色瞬间变得凝重。夏冬心里一惊,知道苏哲此人极其敏锐,自己这一点点的反应,恐怕就让他猜到了真相。她不敢再由着苏哲发问,先发制人,照着自己推敲过不止一次的思路,飞快地说了下去:
“她不好。很难受。——太傅,她都把你关进悬镜司了,你还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你就没有话想要对她说么?”
“我知道。”苏哲的神色看不出半点意外,沉沉点头。“自从那一天起,她一直非常痛苦,也非常难过。所以我不是在这里么?终究是我欠了她的,她要报复,那么,我就在这里待一段时间,让她出出气好了。”
夏冬蓦然觉得一阵无力。果然是这样,她想,她早就应该知道会是这样——“除了待在这里呢?你明明知道她除此之外没法子把你怎样,你明明知道,单单是待在这里,根本就不够抵偿她的痛苦!你对她做出这种事,难道,就不该道一声歉,不该至少对她说一声,我错了,我不应该这样对你?”
苏哲的眼神蓦然凝重起来。他没有说话,而是先抬头向上看了一眼。夏冬立刻便道:“外面没有人。整个这一层都没有别人,我进来的时候,就吩咐了所有人都不得靠近。”
有冷冽的风在牢房里刮过。冬日天寒,哪怕窗子只留出小小一条缝隙,吹进来的寒风也是呜呜作响。苏哲默不作声地与夏冬对视,看着女掌镜使愤怒、指责、丝毫不肯退让的眼神,许久许久,长长地透了一口气。
“夏大人。”他慢慢挺直脊背,沉声开口。“从聂大哥那边算,我应该喊你一声嫂子;从霓凰那边算,你是她最好的朋友。前段时间,你一直陪在她身边,我很感激。”
他语气慎重,神色诚恳,夏冬的呼吸却不知不觉地抽紧了。果然,苏哲接着就道:“有些话,我不敢对霓凰说,怕她难过。可是,如果你愿意听,我想,开诚布公地和你谈一谈。”
“我在听。”夏冬迎着他的目光认真点头。苏哲却没有立刻开始说话,而是顿了一顿,垂下头去,发出一声轻轻的苦笑:
“如果只是为了可以娶到她,我苏哲,还不至于悖德越礼,未婚苟合。如果只是为了她好……虽说聘则为妻,奔则为妾,然而那毕竟是她自己的选择,我虽然痛心,却也不会那样强迫于她。”
“可是夏大人,当时的情形,你也应该知道吧?”
夏冬无奈点头。苏哲又是一声苦笑:“我和先帝,都觉得,她才是大楚最合适的储君。可那时候她偏偏要走——当时先帝对我说,不是不能把她拦下来,可是,拦得住人,拦不住心。只要她不肯死心,还想继续闹下去,私奔的风声哪怕透出一点点,立储便成泡影。要断了她的念头,让她安安分分留下来继位,只有那一条路可行。”
夏冬的呼吸又是一紧,张口欲言。而苏哲已经平平静静地说了下去:“我和她,相知相信,志趣相投。她知道我一直以来打算做什么,也赞同我的想法,归国这几年来,我和她,一直在往同一个方向努力——如果继位的不是她,而是别人,我的志向,很可能就此毁于一旦。”
他不闪不避地与夏冬对视。脊背挺直,双肩舒展,下颌微微向上扬起。就连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态度也是一以贯之的宁静而尊严:
“为此,我不惜用这种手段,留下了她。”
“所以,你就如此伤她。”
夏冬的声音微微颤抖。而与此相对的,则是苏哲益发平静的声音,然而平静中透出的痛苦,也一句比一句浓烈得有如实质:
“是的。我明知这么做会伤到她,明知道,她被这样对待会非常痛苦——可是,我为了我的一己之私,不惜如此。她如果为了这个责怪于我,无论怎样的怨恨报复,苏某甘心承受,绝无怨言。”
“所以,你并不觉得你做错了,是么?”
夏冬一颗心彻底凉了个透。听到这一番话她便知道,苏哲的想法已是坚定到了极点,绝非言语能够改易——则想要他开口对霓凰认错,显而易见,绝无可能。
“不。我有错。”出乎她意料,苏哲轻轻地闭了闭眼,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一下:“我事先并不知道,这种事,对她的伤害有这么大——如果我早知道,如果我早知道她会那么痛苦,也许,也许我……”
夏冬无力地垮下了肩膀。
她已经完全无能为力了,她想。苏哲不是不痛苦的,也不是不负疚的。可是,他还是不后悔,用这种方式留下霓凰。
而这种情况下,——这种情况下,任何道歉都不是霓凰需要的,也对治疗她的伤痛,毫无帮助。
这个死结,也许真的只有,交给时光去慢慢解开了。
“我明白了。……如此,夏冬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