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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1、第 26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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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钟大吕庄严奏起。
阴暗的大殿深处,霓凰面西背东,跪坐在大殿东侧,视线凝在楚帝的灵柩上一眨不眨。内棺外椁都已经严严封死,厚重的石椁上日月朗照龙虎飞腾,形态凶猛生动,然而霓凰却没有注意上面的花纹一丝一毫,满心满眼,都只牢牢盯着石椁,仿佛要透过那一重一重的遮蔽,再看一眼父皇苍老的面容。
她再也看不见父皇了……
光是想起这一点,就让她心中止不住地升起哀恸,眼泪争先恐后地往上涌。
……可是她不能哭。
现在是她的登基大典,乐师在奏乐,礼官在唱诵,朝臣们正在一批一批进殿。他们想要看到的,是一个坚定而肃穆的君主,不是一个茫然无主哀哀欲绝,只会在父亲的棺椁边上哭泣的女孩儿……
她是女子。
所以,她必须比别人做得更好。
霓凰深深吸一口气,仰头向天,逼回眼泪。不多时,殿上乐声又是一变,越发从容庄严。殿阶东侧,一个修长的身影徐徐逆光而上,三梁进贤冠,玄色朝服,山玄玉连缀而成的配饰在大带上轻轻晃动,紫绶金章耀人眼目。踏进大殿的时候向她飞快投来一眼,目光半是凝重半是关切,正是以三公之首的身份,在她登基大典上代表所有臣子执礼的太傅苏哲。
他徐步穿过人群,笔直走到灵柩前方安设的御座前,北面稽首。跟着跪直身子,双手捧出一卷劝进表章,开声宣读。偌大的崇光殿上鸦雀无声,连伴随着他步步向前的钟鼓之声也已经停了,只听他一个人的声音朗朗读道:“……请陛下为天下计,依先帝遗命,即日于柩前继位——”
读完起身走到她面前,面东跪坐下来,与霓凰正面相对。符玺郎捧了一个沉重的方盒过来,苏哲双手举过头顶,肃然接过,徐徐收回双手,将那个雕饰精美的朱漆方盒端端正正捧在身前。盒子沉至他视线以下的时候他低头看了一眼,目光似凝重,似忖量,又似氤氲着无数说不出来的东西。只看过这一眼,他随即低头俯首,向她郑重拜了下去,同时将方盒再次高高捧过头顶:
“请陛下受玺绶,即皇帝位——”
然后,那方代表天下大权的玉玺,就这么转移到了她的手里。
她起身,移至中央御座,南面坐定。楚帝身边的总管太监高湛踏出队列,将一柄据说是开国大帝打天下时候用的,历代先帝世世相传的佩剑送到她面前,给她看过一眼之后,又传给殿上侍卫,以她的名义象征性地授给苏哲。苏哲拜受,礼官高声传赞,言陛下即位礼成,随后,“万岁万万岁”的山呼声震动了整个宫城——
呼声中,她微微垂目,正迎上苏哲下拜行礼,抬头仰望过来的目光。
大典结束时已近午时。使者四出,一道道诏命传下,宫门、城门依次洞开,而禁军将士也就跟着各回本位,标志着登基大典的结束和大丧的开始。群臣依序退出,再一次换上丧服,哭临殿外。哭声随着礼官的宣赞起而又落之后,崇德殿的偏殿内,君臣二人,默然相对。
“依礼,百官每日五次临哭,哭以十五声止。从今天起算,百官二十七日除服,京畿百姓持服十三日,天下军民持服三日。这二十七天的大丧……陛下一边要守丧哭灵,一边还要处理朝政,得辛苦了。”
“我没事。”
“明天第一件事,就是商议先帝的谥号、庙号。照惯例,历代先帝已经用过的字样不用,恶谥不用。能用的字就那么几个,臣大概估计了一下,正让他们整理对应的谥法和考据。明天一早,会商之前,臣会遣人送来,请陛下先看一看。”
“知道了。”
霓凰强忍着坐直身子,不让自己往后瑟缩。而她对面,苏哲将手里的文稿翻了一页,平静到没有半点波动,仿佛根本不会休止的声音还在继续:
“大丧之后紧跟着就是奉安,修整道路、桥梁,供应大队人马,先期要征调的徭役,臣让太常先给个数字,限三天内报上来,然后发给京兆尹去安排。奉安大典的仪程,臣会和大司徒、大司空会商,十五日内,报给陛下。”
“知道了。”
“国有大丧,不动刀兵,对武官的考课可以暂缓。但是秋末冬初,各地赋税已经上报,郡县官员的考绩也已经开始。大概五天之后,徐州、扬州的考绩就会送上来,陛下还是得拨冗多看一看。”
“我会的。”
“徐州那边的水利工程……”
他在这里滔滔不绝,声音平稳,思路清晰,不是眼底的红丝,完全看不出已经一日一夜还多没有休息,之前又刚刚指挥了大丧和登基大典。念及如此,霓凰饶是已经累得摇摇欲坠,还是咬牙撑着,尽力打起精神来听苏哲说话,把他提起的朝政一件件记在心里。好半天,苏哲手里的文稿终于翻到最后一页,霓凰刚松了口气,就听他说道:
“大婚之日本来定在十月二十八,现在已经不合适了。臣已经让钦天监另择吉期,只不过,是定在奉安大典之后,还是推迟到百日之后,还要看陛下的意思……”
“你说什么?!”
“臣说,大婚之日,另择吉期……”
“你还想大婚?!”
这一次,苏哲终于放下手中的文稿,抬起头正视了霓凰一眼。
“陛下,”霓凰看见他微微蹙眉,刚刚还平静而恭谨的声音里,已经半是责备半是忍耐,“大婚是先帝的旨意。再则,你我之间,合则两利。”
“好一个合则两利。”霓凰霍然站起,咬牙冷笑,“你觉得,我穆霓凰是为了这些合则两利,就能把自己卖了的人么?”
“陛下!”
苏哲也跟着起身。他修长的身形微微向前一倾,霓凰立刻反射性地退了一步,跟着才反应过来,踏步上前。苏哲站在原地不动,随着她的动作垂下目光,看着她苍白脸颊上浮起两朵恼怒的红云,眼神微微一柔。深沉的怜惜和愧疚在他眼底一漾而过,转瞬,又转成钢铁一般坚定的压迫:
“陛下,三年无改父道。您这是刚一登基,就要违背先帝的旨意么?”
“是又怎么样?!”霓凰死死攥着拳头,整个人气得微微发抖。咬牙切齿间迸出一句:“苏哲,你不要忘记你曾经做了什么,你不要忘记那一天我说过什么话——我登基掌政之日,就是你人头落地之时!”
到这时候,苏哲所有柔软的爱怜和负疚,终于全数收了起来。他定定地看着霓凰,看着她眼底烈烈燃烧的、如同火焰一样的憎恶与仇恨,看着她急促的呼吸和咬得微微泛白的下唇,好一会儿,忽地一笑:
“苏某拭目以待。”
俯身一揖,扬长而去。
偏殿中死一般地寂静。许久许久,久到侍立在外的女官已经觉得不安、一边敲门一边想要去喊太医的时候,才听到里面女帝的声音扬起,尖利高亢,怒意勃然:
“传夏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