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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9、第 229 章 ...

  •   上一次进鸣鸾殿,还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

      苏哲一边走一边环顾四周。那时候他还是一个很小很小的少年,或者说,根本就是童子,年纪小到进出后宫也不失礼。而那时候,霓凰还是个更小的小姑娘,他们天真懵懂,青梅竹马……

      他跟着高湛,亦步亦趋,踏入殿中。鸣鸾殿的陈设布置早已记不得了,然而这时左顾右盼,模糊在岁月中的记忆,又一点一点清晰了起来。

      和母亲的内室不同,鸣鸾殿的布局开阔舒朗,简洁大气。五间正房,东次间、西次间和正堂打通,除了贴墙放着的几个条案外别无陈设,以苏哲看来,天气不好的时候就是在里面打一套拳、舞一回剑,地方也是绰绰有余。透过东次间和东梢间当中的多宝阁,可以看到东梢间正中摆着一张大案,案上青瓷笔筒里,树林也似插着一排粗细不同的笔杆,墙边,通天彻地一排书橱。

      刚瞥了这么一眼,正房西头珠帘声动,跟着,秋香色帷幔被两个侍女高高挽起。苏哲循声望去,第一眼便看到霓凰慢慢步出内室,容色有些憔悴,然而与他四目相接的一瞬间,立刻高高昂起了头。却没有与苏哲交谈,而是目光一转,看住了高湛:

      “高公公?”

      “老奴参见殿下。”高湛应声上去行礼:“老奴奉陛下旨意,送太傅过来,面见殿下。”

      “有劳高公公。”

      “不敢当。……老奴告退。”

      殿中安静下来。这一对年轻男女默然对视,苏哲的目光缱绻深沉,霓凰却微微昂着头,用眼角余光斜睨着他,容色森冷,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漠然疏离。沉默片刻,苏哲踏上一步,哑声道:“霓凰……”

      “太傅请自重。”霓凰截口打断。苏哲神色微微一黯,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到底还是尽量平静地再度开口:

      “霓凰,婚旨已下,我们——”

      “太傅请自重!”霓凰更加激烈地抢白。“旨意虽下,却未大婚,还请太傅,不要忘了面对储君的礼数!”

      她语速又急又快,声音高亢,连身子都是微微发颤。他叫她霓凰,他居然敢当面叫她霓凰!

      难不成,他以为对她做过了那样的事,就可以堂而皇之进她的寝殿,就可以理所当然地叫她名字了么?

      凭什么?

      凭什么!

      苏哲一直站在原地凝目注视着她,把她每一个最细微的神色变幻看入眼中,万般心疼、失望、无奈在心中翻滚。僵持片刻,到底还是轻叹一声,低下头去:

      “臣遵命。”

      这一声出口,霓凰绷紧的身躯骤然一松。趁着苏哲低下头去没有看她,霓凰急促地喘了两口气,向斜后方倒退几步,手掌用力攥着正堂中央的宝座的扶手,支撑着自己在上面端坐下来:

      “太傅今日求见,所为何事?”

      苏哲无声苦笑。来见她做什么?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要说,他只想见到她,看看她,确定她安好——在他对她做了那样的事情之后,在她满腔愤怒剑指他颈项,又强抑悲愤地收回宝剑之后……

      他想用自己的双眼看到她,确定她,好好的。

      他深吸一口气,挺直脊梁,肃然长揖:

      “欣闻殿下登临储位,臣特来恭贺。”

      “……恭贺?”

      霓凰在座上咬着牙齿轻轻冷笑。“这不正是你的杰作么。你如此不择手段,不就是要我乖乖留下来当这个储君——现在可如了你的意了?你很满意么?很自得么?”

      苏哲痛苦地闭了闭眼睛。虽然出于无奈,虽然背后有种种原因,可是,他究竟是对她做了那样的事。

      他伤了她。无论如何。

      “抱歉。”他低声道,“我很抱歉——”

      “你有什么好抱歉的。”霓凰继续冷笑,“该抱歉的是我吧!该乖乖听话的,该忍辱负重的,不管被怎么对待都是活该,甚至还需要感恩戴德的那个人,其实是我吧!”

      她满目伤痛。苏哲右手不自禁地向上抬了抬,又颓然垂落。他能说什么,归根到底,直接伤害了她的人是他啊!

      “……抱歉。”最后的最后,他只能干巴巴地重复了一遍,“抱歉……”

      “不敢当。”霓凰垂下眼帘,不愿看他。“太傅若是没有别的话要说,就请退下吧。”

      她一撑扶手,便要起身。苏哲心中一紧,不假思索,三步并作两步赶上前去,挡住了她的道路:

      “臣还有事禀奏。——秋收将完,百尺渠、永宁渠的工程,也可以开始了。臣计划这几天就召集各部会商,安排调拨物资、征发徭役,以及水渠疏浚之后周边田地的事情。这个工程事关重大,还请殿下拨冗主持。”

      “我知道了。”

      说到正事,霓凰哪怕一万个想让苏哲立刻出去,也只能端着储君的架子,淡淡点头。她其实根本不想见他,一点也不想,光是看到他,光是和他共处一室,都让她觉得芒刺在背——那一天乐游苑中发生的事情始终在她的面前晃动,她在床上睁开眼睛,他就坐在她对面静静看她,他从从容容拈着剑尖从颈边移开,他甚至对她说“公主还是忍辱负重的好”……

      身体上的异样感觉,雪白肌肤上的暧昧痕迹,浴桶里一遍又一遍搓洗到破皮流血……那些挥之不去的痛苦记忆,只要看到他,想到他,就不由自主兜上心头。

      可是不行啊,她是储君——不管是因为什么留下来的,不管是被使了什么手段,现在,她就是储君,是未来的天下之主——而苏哲,是她属下举足轻重的臣子,苏哲说的事情,是天下大计中极其重要的一步。

      为了这件事情,苏哲已经布局了整整三年。行土断,行屯田,多方吸纳流民,派沈琚带人下去勘察水利……现在,终于到了计划正式铺开的日子。

      她屏了屏呼吸,又一下一下默数着让自己放松下来,缓步走下宝座,示意苏哲到东间书室里对谈。两人相对落座,女官献上茶来又悄悄退下,霓凰强令自己不去看茶杯上腾腾冒起的热气,盯着苏哲的眼睛,徐徐问道:

      “你准备召集哪几个官署会商?目前安排在哪一天?”

      “要行此事,度支、司农、将作,都是少不了的。此外太常辖下的都水使亦是职责所在,必须与会。还有仓部,核定官库、常平仓及三大仓的库藏,确定到时候能拨付多少粮秣,那是他们的职责……”

      霓凰专注地听着,时不时地发问一句,与苏哲确认会议上可能遇到的细节。时间一晃而过,仿佛只有片刻,斜射在案几上的日影,就从她的一边偏到了苏哲的那一边。霓凰细细把之前谈过的内容想了一遍,确定再无遗漏,点头道:

      “我让女官看一下这几天的安排。确定好日程以后,派人告知太傅。”

      “多谢殿下。”

      苏哲俯首致意,伸手端茶,轻啜一口。霓凰的气息一下子抽紧了,看到他放下茶杯,探手在自己的茶杯上试了试温度,又扬声呼唤女官,几乎有伸手打翻茶杯的冲动——下一刻她便紧紧地攥住了自己的右手,没事的,她对自己说,这是你自己的寝殿,上茶的是你自己的心腹女官,茶里不会有药,不会有任何奇怪的东西——

      “殿下登临储位,除了公主府的属官依例转入东宫之外,尚缺中庶子、中舍人、舍人、庶子、洗马、率更令等东宫官二十余人。”女官换完茶,苏哲举杯润了润唇,继续往下说,“这些属官的拣择任命,还请殿下尽快拿出个名单来。异日立储大典上,总不好让他们仍然以公主府属官的身份行事。”

      “我知道了。……东宫属官的人选,我自会与父皇商议,就不劳太傅事事操心了!”

      苏哲轻轻地一蹙眉。霓凰的反弹他可以理解,她心里堵着一股气,不愿看到他,不愿和他打交道,这都正常。可是国事上,他便不能让她对他抵触如此——这样想着,他再次躬身:

      “臣不敢。臣忝为太子太傅,职在辅弼,再者,东宫官的名录,也要报送吏部,臣不敢不言。”

      霓凰被他噎得上不上下不下。待要反驳,口舌之利又实在不是苏哲的对手,只得冷冷道:“太傅还有什么事么?”

      “依照常例,明天是臣去太学讲课的日子,臣斗胆请殿下同往。”

      “你——”

      霓凰下意识地往后靠了一靠,指尖抠在压裙的玉佩上,生生疼痛。和他一起参与政事,接见臣属,这也还罢了,虽然难受,她还是能够一遍一遍说服自己,大庭广众下,苏哲终究不能对她如何——可是苏哲想要的显然不止于此,他还在寻找一切机会与她相处,他让她到哪里都没办法摆脱他的存在,他甚至还要与她大婚……

      “我不去!”

      在理智能够反应之前,尖锐的声音已经脱口而出。下一刻,她就再一次看到苏哲皱起了眉,声音低沉,略带责备:

      “殿下,去太学讲课所为何事,殿下应该很清楚。殿下虽然刚登储位,事务繁杂,然而只要抽得出空,还是尽量前去的好。”

      道理她当然懂。苏哲去太学讲课时带她同往,与其说是让她听课,不如说是让她表现给太学师生们看,她是如何尊师重道,借此收天下士子之心。从这一点说,苏哲等于是在用他自己三年讲学的声望,为她铺路。

      可是她受不了。她真的受不了——如果能够不必看见他,哪怕一天,哪怕一刻——

      “孤新为储君,战战兢兢,唯恐陨越。这些天正有许多事情向父皇请教,太学这里是不急之务,太傅自行前去便可。”

      “……臣遵命。还有,臣先前,每日侍奉殿下读书——”

      “够了!”

      霓凰猛然站起。苏哲随之起身,端端正正地袖手而立,微微低头凝望着她,目光平静安宁,从容深邃。霓凰死死地攥了一下拳头,深吸口气,用不容置疑的语气命令道:

      “出去。”

      “殿下——”

      “孤现在还有要务,请太傅退下!”

      苏哲眉梢一扬,欲言又止。他微微眯起眼睛,凝目细细打量了霓凰片刻,轻叹口气,端正一揖:

      “殿下,臣还有最后一言,相劝殿下。”

      霓凰冷着脸退了一步,偏开头,不肯说话。苏哲也不再上前,站在原地望定了她,微微苦笑:

      “殿下对臣憎恨厌恶,原本就是臣咎由自取,臣无话可说。只是,私下里也还罢了,若在人前,还望殿下为国事计,与臣相处,一如往常。”

      霓凰风一般地回过了身来。她不可置信地望着苏哲,身子轻轻颤抖。面前的人直视着她侃侃而谈,神色诚挚,语气坦然,与他平时在朝堂上的风仪别无二致。可是,就是这样熟悉的容颜,那一日,乐游苑中,忽作地狱变相。

      他怎么还能说出这种话来,他怎么还有脸,这样理直气壮地要求她!

      她怔了许久,才咬着牙迸出一个字来:

      “滚!”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29章 第 22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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