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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8、第 22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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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苏哲入朝。
他和往常一样在常朝上随众参见了楚帝,而后退回太傅衙署,让人请度支尚书周从过来议事。等中使到来,言说楚帝诏他见驾的时候,苏哲将一张适才会议时记下,墨迹刚刚干透的白纸仔细折了几折,袖了便往崇德殿来。
书房还是那间书房,案上的笔墨,窗上的青纱,墙边果盘上堆叠的柑橘,乃至小几上未下完的那盘残棋,都和两天前踏入书房的时候一模一样。楚帝看过来的神色仍然是同样的慈祥,苏哲抬起头来与他对视的时候,却油然升起了一种陌生的感觉。
——就在这间书房里,楚帝与他,无数次品茗论政,无数次闲话朝局。是这个老人,予他提拔,予他重用,三年来,将他拔擢到太子太傅的高位;是这个老人,支持他行土断、行扩隐、行屯田,让他积攒了极大的声望;是这个老人,时时闲话一般与他品评各人的脾气性格行事手段,在他遇到难题时点拨教导,指点着他在朝堂上步步上升……
……也是这个老人,威逼利诱,百般算计,小小一盏情丝绕,便让霓凰看他的眼神,满是痛恨。
——当年他身受重伤又中瘴毒,楚帝毫不留情地把他武力全失的消息掀在人前,迫得他不得不辞了骁骑将军之位,心灰意冷远走北地。回国时的满心戒备,这几年,怎么都淡了?
他心中百般滋味只是一闪,随即,垂下眼睑,恭恭敬敬地整衣下拜:
“臣苏哲,参见陛下。”
“不必多礼,起来。”楚帝的声音温温的、淡淡的,一如往常。苏哲却没有应命起身,而是跪直身子,肃然再拜:
“欣闻昨日陛下颁诏立储,国本已定,臣恭贺陛下。”
“朕叫你来,就是想跟你说这个。——你且起来。”
苏哲依着楚帝的手势坐到一旁。不等楚帝开口,他就从袖中取出那张和度支尚书会商时,记录下来的字纸,双手展开,奉到楚帝面前:
“立储大典,所费不赀。臣受命为尚书左仆射,掌吏部及度支事,不得不有所预备。虽说秋收刚完,赋税还没汇总上来,臣已经让他们根据今年到现在,各地报上来的水旱灾情,预估了一下今年的岁入。再加上去年国库所积,扣除今年到明年几个大工程的开支,还有备灾备荒的常项之后,立储大典可以动用的最大数额,便在此了。”
白纸上墨色纵横。楚帝凝目看去,纸上一行行列得详细,钱几何,帛几何,谷几何,金银杂项几何;旧有多少,新收多少,扣除多少,可以支出的数字又是多少,一一分明。深黑色的墨迹边缘带了些微的粘濡,一望而知是刚刚写下,然而这其中耗费的工夫,可想而知,绝不是一日两日。
苏哲啊……
和苏楠不同,也和很多已经在朝堂上打滚了大半辈子的官员不同。这孩子身上,自有一种纯粹而坚定的特质,哪怕刚刚出了情丝绕这样的事,他与霓凰的感情显然会遭遇挫折,他的眼睛,也一直看着天下,看着前方。
然而……
楚帝缓缓地吐了一口气:
“还是少了点啊……五百万贯钱,二百万匹帛,还是寒酸了些……别的地方还能再挤一挤么?”
“陛下见谅,别的实在不能动了。”苏哲低头道。“今年徐州蝗灾,赈灾和吸纳流民,就是老大一笔开销。冬天还要疏浚百尺渠、永宁渠,先期的准备工作已经做了一半。再说,陛下当年立储时,典礼所需,及赏赐百官军民人等,合计所费不过五百万贯,这个数字,已经不少了。”
“只办个立储当然不少。”楚帝悠悠叹了口气:“可是阿哲,你也不想想。立储大典之后就是你们的婚事,这个也不能简办了不是?”
“我……”
苏哲楞了一下,想到之后的大婚,霓凰那天看他的眼神顿时翻了出来,心底针扎也似地一痛。他强行压下万般杂念,低头细细地想了片刻,到底还是坚定地摇了摇头:
“量入为出。仪典费用,省就省了,工程、赈灾这些,那是万万省俭不得的。”
楚帝暗暗皱眉。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把到了口边的话吞了回去——这笔钱帛要支应的绝不只是立储和大婚所需,后面还有两场大事,一是他自己的后事,再就是霓凰的登基大典。然而这件事至关重要,怎么能随随便便向外透出口风?
“话是这个话,可是阿哲,你也要往另一面想想。立储大典,朕是交给了宗正寺统总,太常、祠部等协办。到时候他们找你要起钱来,你左一声拿不出,右一声这笔钱万万动不得,别人不觉得你是省俭,只当你有意给霓凰难看,到时候,怕是传出去不好听啊。”
“唔……”苏哲沉吟了一下,忽地一扬眉。“陛下所言有理。臣这就让他们回去重算一遍,到时候,对外报出去的数字,先减掉一半好了。”
这是漫天要价落地还钱么……看着苏哲眼中亮光烁烁跳动,一副与其说是胸有成竹,不如说是安心坑人的样子,楚帝几乎失笑。“那么外面的风评又怎么说?”
“他们怀疑谁,也不至于怀疑到臣吧?”
苏哲不闪不避,直视过来。楚帝闻言竟有一瞬间的语塞,怔了怔,对着苏哲笃定微笑的眸子,长长叹了口气:
“阿哲,抱歉。朕实在是……朕那天,实在是没有办法……”
刚才还算得从容的微笑一下子淡了。苏哲沉默片刻,低头一礼,顺势避开了他的目光:
“陛下为国为民。臣,臣也只是……”
说到这里竟是咽住。顿了顿,目光一转,又落到了楚帝手中的字纸上:
“陛下若是觉得以公主为储君,大典越发不能寒酸的话,不妨让少府也分担一二。国库里的积蓄,能动的就只有这些,再往上加的话,臣是万万不敢从命的。”
他刻意扭转话题,楚帝便也顺着他说了下去。先是问他一些赋税、屯田,以及在徐州吸纳流民凿石铺路的事儿,渐渐地,就涉及到百尺渠、永宁渠疏浚沟通的工程安排。絮絮谈了一刻左右,有內侍禀报说大司空孟岩求见,苏哲就势起身告辞。楚帝点头允可,一边止住他施礼,一边叫了高湛道:
“霓凰这会儿在哪?”
“回陛下,东宫此刻,应该在鸣鸾殿。”
“你亲自跑一趟,送他过去,让他见见霓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