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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3、第 22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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霓凰驰入宫门的时候,苏哲也离开了乐游苑,返回家中。一路上神思不属,在乐游苑门口认镫上马的时候,竟然连续两次没能成功,还是黎纲及时托了他一把。回到家,他恍恍惚惚地向父母见了礼,随即告退回房,一个人坐在那里发呆。
整整半个下午,霓凰的眼神一直在他面前晃荡:惊讶的,心虚的,愧疚的;她含着眼泪说“兄长,对不起”,她迷迷蒙蒙地看着他,她伸开双臂揽住他颈项……
她的痛恨,她的厌恶,她的愤怒,她执剑架在他颈上却最终没有办法刺下,她看他的眼神由信任到鄙弃……
直到饭时,苏哲才被侍女唤醒,去到上房,食不知味地陪着父母共进晚膳。其间父母看着他几次欲言又止,苏哲却没有任何想要回应的心情,一吃完就回了自己寝居,再次神游天外。
天色透黑,谯楼已经打响了初更。“笃”、“笃”、“笃”三声响过,苏哲忽然像是被惊醒了一般,站起身来,扬声吩咐:
“点灯。我去见父亲。”
他亲手提灯,匆匆趋至中路正院。正院里灯火通明静谧无声,只有两个不到十岁的小丫头看守院门,一个引他进门,另一个飞跑着进去禀报。少顷,苏楠排闼而出,毫无意外之色地向他点了点头。
苏哲把灯笼交给引路小鬟,低头进房。反手关上房门,左右一望,见原本应该在上房侍奉的丫鬟全都影踪不见,他整理一下衣襟,在父亲面前笔直地跪了下来:
“儿子做了一件天大的错事。求父亲责罚。”
“起来。”
苏楠的口吻波澜不惊。待苏哲站起,他向儿子做了一个“停止”的手势,转身进了内室。苏哲在原地低头站着,依稀听见父亲对母亲说“没事,你先睡”云云,母亲也答了几句,声音听不清楚。须臾,软帘挑起,苏楠独个儿出了内室,回到他面前:
“跟我来。”
灯影摇曳。父子二人的脚步声一前一后,响在通往外书房的青石道路上。进得书房,屏退当值的随从,苏楠亲手拨旺了火盆,确保整个书房被炭火烘得暖融融的,方在书案后面坐了下来:
“说吧。”
苏哲低头上前,长跪在地,把今天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向父亲道来。楚帝是怎么对他说的,他又是怎么答的;他是怎样从楚帝手中接过了情丝绕;又是怎样赶到乐游苑,假意设席为霓凰饯行……
“儿子不才,儿子……儿子终究,与霓凰……”
苏楠默不作声地听着。听到霓凰要私奔时并不见怒意,听到楚帝交付婚旨时,若有所思地轻轻点头,仿佛在说“怪不得今天派人来宣旨”,听到楚帝说让别人去行此事时,也只是轻轻挑了挑眉,眼底轻蔑的冷笑一闪而过。
“然后呢?她醒了以后,怎样对你?”
“她……”
霓凰愤怒鄙夷的眼神再次出现在回忆中。哪怕羞愧欲死,苏哲还是原原本本地向父亲禀告了一切,并无半点矫饰或者避让。从霓凰醒转喝斥他出去,一直说到自己出苑归家,把两人的对话、霓凰的动作神情详详细细地描述了一遍,这才住口,俯身一拜:
“儿子不能敬谨修德,铸成大错。请父亲降罪。”
“你知道你今天漏算了什么?”
苏哲慢慢直起脊背。膝盖在光滑的木质地面上硌得生疼,——十七岁以来,他再也没在父亲面前这样跪过了,然而,父亲不叫起,他便也不敢起身,老老实实地笔直跪着。听得父亲动问,他艰难地吸了口气,低头道:
“儿子已经想明白了。陛下说,这件事,如果儿子不做,他另外找人去做……这是不可能的。他不敢。”
“为什么?”
“不管登基还是摄政,霓凰都离不开苏家的支持。如果她失身于别人,陛下断不可能把她下嫁于我,则苏家的支持,便也无从谈起了。”
可是他当时并没有想到。或者说,他一听到楚帝的威胁,想到霓凰失身于别人会是怎样痛苦,就已经心神大乱,根本来不及往这个方面去想。
而现在……事后想明,又有何益?
苏楠轻轻哼了一声。“穆深老儿欺人太甚。他女儿不贞不孝,弃国私奔,自己收不了场,就算计到你头上。这等做作,分明是利用你……爱她太甚,关心则乱!”
苏哲根本不敢抬头。苏楠沉吟片刻,指节在书案上叩了叩,发出“笃笃”几声闷响,又问道:“事已至此,你打算怎么做?”
怎么做?
这个问题,离开霓凰之后,苏哲反反复复问过自己无数遍。现在的情况,对他、对苏家可以说是相当不利:不说别的,单就未来的皇帝恨他入骨,即使他还是霓凰的皇夫,即使霓凰登基之后不得不用他,此事造成的一系列后果,也足够麻烦。
然而,每当想到“应该怎么做”,霓凰愤怒中夹杂着痛苦的眼神就在面前晃动,搅得他什么都没法去想。
他抬起头,无措地、几乎是求救地看向父亲,眼底心中,茫然一片。
“儿子……方寸已乱。”
苏楠深深地看着儿子,默然不语。被算计也好,把持不住也好,阿哲这次是真的闯了大祸。然而,看着这孩子为情所困,当断不断,只知道找自己求助的样子,苏楠心底,却不知为何泛起这孩子一岁多点儿,刚刚能满地乱跑时候的样子来。
那时候,晋阳刚刚得了一只心爱的花瓶,没赏玩两天,就被这孩子推到了地上。一声巨响,碎片满地,他不敢找他母亲,就从后宅一路钻到前堂,举着一只流血的手指头扑到自己身上,拽着自己战袍的下摆,哇哇大哭。
老将军严厉的目光中,漫漫浮起了深沉的柔和爱怜。他起身,转过书案,弯下腰在苏哲肩上轻拍了两下,扶他站起。跟着,解下风氅,仔仔细细地裹上儿子肩头:
“跟我来。”
苏哲裹紧氅衣,跟在父亲背后,一路走向府邸西侧。族学后方,一座威严深沉的祠堂矗立在夜色中,苏楠喝令守祠老仆开启大门,携子入内。不待吩咐,苏哲便自行上前,垂首跪在了正中牌位前的蒲团上。
“你在这里好好想想。想明白了,就睡一觉也可以。为父亲自过来之前,不准你出祠堂一步。”
“是。”
父亲沉重的脚步声一声声远去。苏哲仰头望着牌位,听得父亲一边走,一边絮絮吩咐老仆,炭火要备足,被褥要烘暖,茶水要温热,千万不能让公子冻着……心里也是暖融融的。一会儿,祠堂大门关闭的吱呀声在背后响起,他把与父亲的对话前前后后想了一遍,忽地悚然:
“父亲!”他猛然起身,三步两步冲到门口。厚重的枣木大门紧紧地关闭着,从外面上了闩,任凭他怎么敲打、怎么摇撼,都没有半点声音能够透出门缝:
“父亲,你要到哪里去?父亲,你要做什么?父亲?父亲?!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