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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3、第 18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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霓凰艰难地走在深雪里。
长袍的下摆已经湿了,靴子更是不知在哪里一脚踩进了水塘,这会儿走一步,就有一阵寒气从脚底直透上来。披风,裘衣,全都披在衣不蔽体的村民身上。
然而她不能停。
昨日她请命带人救灾,而父皇便顺水推舟,毫不犹豫地把任务交给了她。经过庐陵大疫那一次,她对救灾也有了些心得,便带着王府属官们对照京兆尹的舆图、户籍簿册划分片区、安排人手巡逻,派专人征调米粮柴碳、冬衣冬被、医师药物。然后,把手头的府兵、禁军和京师五营的士卒分配到各个里坊村落,查探雪情、开通道路、救援灾民。
一条条命令有条不紊地颁布下去,忙到天色全黑,舆图上的每一个地点都分配了人力,她已经累得连半个字都不想说。胡乱睡了一觉,第二天早上嗓子还是火辣辣地疼,她却顾不得,带上两个心腹女官和一队禁军护卫,便踏雪而出,一个一个地方巡视探看。
城内还好。一则能住在城里的居民总是比城外的富庶些许,房子也好些,不容易被雪压塌。二则,城里人口稠密,百官府舍、乌衣巷这等所在固然不用操心,哪怕是平民聚居的长干里,京兆尹府的衙役巡视过来,看到哪里出了事儿,大人哭娃娃叫的,能帮的顺手也就帮了一把。再不成,好歹还有左邻右舍、里正坊正呢。
城外却麻烦得很。地广人稀,大雪往地上一盖,连道路和壕沟都分不清楚,马蹄子踏在雪地里,一步一滑。霓凰连续走过两个村落,见她指派的兵卒都已经先期赶到,正在忙忙碌碌地扛抬被压塌的屋顶,从土房子里刨人,烧水煮粥,给冻得瑟瑟发抖的妇孺们裹上衣被,便勉励了带队的军官和兵卒们几句,又着意慰问了一下受灾的村民,马不停蹄地往下一个村子赶去。
然而这一次,运气却并没有接着眷顾她。
小小的村落像是死了一般。霓凰一眼望去,二三十间草屋,倒有一半被压塌了屋顶。没有人走动,也没有一缕炊烟升起,若不是还有婴儿细弱的哭声从不知哪里传来,她简直以为,这个村子里,所有的百姓,都已经出门逃荒去了。
“……这一片儿,先前指派的人是谁?”她一下子就沉了脸。女官流采翻了翻手里的册子,小声道:“是屯骑营徐校尉麾下,军司马杨献。”
“记下来。”霓凰皱了皱眉,却不再问,把缰绳撂给流采,一转身,大踏步进了村子。她一边侧耳倾听,一边循着哭声越走越远。几个女官和护卫相视一眼,连忙跟了上去,见霓凰在一间草屋面前停了下来,举起手,却又迟疑——那草屋连门都是树枝编成的,感觉用的力量稍微大一点儿,不是倒掉,就是当场哗啦一声散架,实在是敲也不好敲,推也不知道从哪里推起。
“公主,末将来吧。”禁军左卫的曲长钱章,小半年前刚娶了她的侍女含光的,连忙上前。霓凰无可无不可地闪开了一步,钱章踏上一步,弯腰对着屋门扬声道:“里面有人吗?我们是护国公主麾下,公主带我们过来救灾!”
屋里一阵骚动。单薄的柴扉很快就开了,一个又一个男人哆哆嗦嗦地钻出来,埋着头,哈着腰,向上看了一眼,立刻就在雪地里跪倒下去:
“小的……公主……”
“你们的房子塌了?有人受伤么?——怎么不生火?……还有柴火么?有粮么?”
霓凰眉头紧皱。今年京畿不算丰收,可也说不上歉收,还没到年关,这些农户理应尚有余粮……怎么会,怎么会……
然而现在不是追究这一切的时候。她扬声喝令:“钱章,你带人清出一块地方,先把火生起来。许宁,你带人去看看那些塌了的屋子里,还有粮米柴炭、锅碗瓢盆的,拿过来。宵练,把我们带的干粮点一点,分一半出来。吴育,你快马去屯骑营,叫他们滚过来,立刻!”
然而这个村子的状况异乎寻常的糟糕。没有什么存粮,柴火也很少,而且多半都被已经雪打湿了,几个禁军士卒用火镰打了半天,才生起一堆烟雾腾腾的火来。霓凰左顾右盼,出来帮忙的全都是男人,女人一个个缩在屋里。刚才把她引过来的那个的婴儿还在继续哭着,声音有气无力,细若游丝……
她忽然一低头,往只有她大半个人高,看上去摇摇欲坠的草屋里钻了进去。
“这是你的孩子?”
草屋里昏暗得如同夜晚。如果不是门还开着一线——或者说,那扇树枝编成的屋门,本来就不可能严丝合缝地关上,屋里根本就是伸手不见五指。饶是如此,霓凰也眨了好几下眼睛,才看清楚屋角里蜷缩的那几团。
那是几个女人和她们的孩子。见她进来,每个女人都本能地缩成了一团,跪在地上深深埋下头去,还死死按着自己的孩子们。从霓凰的角度,她只能看到那些人污脏的、绳绺一样的头发垂在脸前,衣服——如果有的话——那也就是半挂在身上的破布,而里面露出的肌肤,和布片也几乎是一样的颜色。
其中有一个女人怀里传来细弱的哭声,霓凰上前一步把她拎起来,只见那个母亲把婴儿牢牢抱在胸前,看了她一眼,又立刻弓着腰低下头去,试图把自己干瘪的、破布袋一样的□□塞进婴儿嘴里。婴儿却不领情,只是哼哼唧唧地哭着。
“他怎么了?病了?”
“没病……没,没东西吃……”
霓凰伸手摸了孩子一把,冰凉。手掌顺势在做母亲的手臂上一碰,也冷得和寒冰似的。她想也不想,一把拽下披风裹到了那个母亲身上。
再探看一遍,不止一个妇孺已经开始发烧。
“这样不行。吃点东西,我们立刻走,到能过冬的地方去。”
“不……不能走……”
“为什么?”
没有人回答她的话。霓凰眯着眼睛环视了一眼,自己明白了过来——这屋里的女人,每一个,身上的衣服都比没有好不了多少。就这个样子出去,且不说如何抵御外面的寒风,单是衣不蔽体这一件事,就令她们根本不可能离开房屋的遮蔽。
她不再说话。弯腰钻出草屋,在屋门前的空地上站直身子,喝道:“钱章、许宁、流采、宵练!”
一刻钟工夫,她们这一小队人马,身上的干粮都被收集了起来,热腾腾煮了好几罐子。霓凰亲自带人分送,给全村的村民一人喝了一碗热的,而后,她带头,把披风、外袍让给衣衫褴褛的妇孺,抱起行走不便的孩子们放在马背上,自己牵着马匹,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城里走去。
一步,又一步。
城墙的轮廓已经映入眼帘,脚底的寒气,却冻得她脚趾都已经没了知觉。霓凰咬紧牙关止住颤抖,竭力挺直腰杆走在队列中央。她不能叫苦,她武功最高,有内力支撑,哪怕把披风和裘衣都让给了灾民,她身上的袄子也是最厚最暖。如果她怕冷怕苦,那么,这支队伍,根本坚持不下去……
城门终于近在眼前。被惊动了的守城士兵一涌而出,从她们手中扶过灾民和妇孺,一个个搀进了城门。呼啸的西北风从背后刮来,霓凰抬头看了一眼京城东北门高悬的“太平门”匾额,翻身上马,鞭梢在空中一挥:
“走!去屯骑营!”
骑队奔腾而过。穿过城门,绕过覆舟山,直奔屯骑营驻地而去。行到一半,霓凰蓦然放慢了马速,挺直身躯,侧首望去——
山脚下,一座被禁军牢牢守卫着的府邸门口,重重人墙之后,有人钉子般立在台阶上,脊背挺得笔直,绛色披风和黑裘领口上落满了雪花。听到马蹄声响,他蓦然回头,炽烈目光直直撞入她眼底。
他在这里站了多久?
只是为了,也许能够看到她一眼吗?
霓凰心头一酸,呼吸猛然窒住。然而只这么片刻对视,她便扭回头去,俯在马背上,扬鞭当空虚击一下,提气高喝:“驾!”
她不能停留。她没有时间浪费——在大雪纷飞,灾民嗷嗷待哺,每时每刻都可能有人冻饿而死的现在,她没有资格因为一己之私在这里耽延!
景琰……
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