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第 17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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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子二人一直谈到夜阑更深，苏楠才猛地惊觉，催着儿子回去休息。第二天苏哲早早地下了值，回到家，又和父亲聊了大半天。第三天朔望大朝，苏楠也出现在朝堂上，一散朝，就被小黄门恭恭敬敬地请了进去。
自从苏哲回国之后步步高升，苏楠便越来越少地在朝上露脸。两次秋猎他都称病不与，平时上朝也是有一搭没一搭，托病不来的天数，倒比正常入朝的天数还多要多些，征西大将军府的往来公务，也是常常就交给了苏哲做主。是以苏楠在这个当口现身宫中，随即立刻被楚帝召见，很是吸引了不少目光。
苏楠自己却不在意。他随在引路的小黄门身后，沿着复道回廊越走越远，越走越深，哪怕已经穿过内宫，进了御花园，他的脚步也没有丝毫迟疑。初冬的御园中，各色菊花早已开败，飘荡的柳枝也大半落光了叶子，残荷更是全都清理干净，只留下一片空空荡荡的湖面。倒是艳红、明黄、深褐各色的树叶层层叠叠，自山坡顶上一路铺展而下，装点得这御花园颇有几分生机盎然。
苏楠拾级而上，顺着青石长阶，直奔缓坡最高处的寄畅亭。六面的圆顶敞亭五面挂着暖帘，厚重的锦帘把西北风结结实实地挡在外面，仅留下向南的临湖一面，让亭中人能毫不费力地俯瞰御园，以及御园尽头处的整个宫城。小黄门掀开暖帘，一股酒香合着暖气扑面而来，楚帝轻袍缓带，坐在炭火熊熊的铜炉边向他招手：
“来，坐。”
苏楠也不推脱，大步上前，一躬身，在铜炉对面径直坐定。一群小太监忙忙碌碌地上前伺候，替他解了厚重的外袍，布好杯盘，送上大盘大盘竹签串起的鲜肉，然后不待命令，就整齐划一地退了个干净。
不等苏楠开口，楚帝已经拿起酒壶，为自己满满倒了一杯。嵌牙镶宝的银壶已经在铜炉边上搁了许久，酒水咕嘟咕嘟地翻滚着，楚帝一边把酒壶往苏楠的方向推去，一边笑道：
“天天那么多人伺候着，实在没意思。今天咱们就自己动手，怎样？”
苏楠一笑，抓起刷子蘸了油，把铜炉上方笼罩的铁网来来回回刷了个遍，再将一大把肉串均匀铺开。油脂滴下，炉中火舌舞动着往上升腾，片刻工夫，让人口水直流的肉香就飘散了开来。他熟练地在自己面前的肉串上刷了一遍蜂蜜，翻过面，又洒了些盐，取下焦黄的肉串放进一个洁净的白瓷盘里，仔细切成小块。最后，把散发着甜香的瓷盘往楚帝方向推了一推，忽然愣住，慢慢低头看向盘子里的食物，自嘲一笑：
“……忘了晋阳不在这儿了……”
两人相对失笑。楚帝轮流翻动着靠近他自己的肉串，一边往上面细细撒着盐粒和香料的碎末，一边低声轻笑：
“幸好这会儿只有咱们两个。要是换了以前，不把晋阳先喂饱了，简直别想有东西下肚。”
苏楠心中柔柔地一暖。他放了一批新的肉串到铁网上，一边翻动，一边从楚帝手里接过盐瓶，往上小心撒着，也是低笑出声：
“陛下还敢说。——哪一次晋阳是您喂饱的？烤出来的东西不是生就是焦，要么就是洒多了盐……那次晋阳跟我赌气，非要吃您烤出来的，结果没到晚上就喊肚子疼……”
“是啊，害得我们两个在崇德殿前跪了半天……”
那时候，楚帝是长兄，晋阳是幼妹，兄妹两个感情颇好；苏楠是苏家的少主，正在想方设法追求晋阳，楚帝也常常利用兄长的身份，给他们创造见面的机会。御园、街市、猎场、城郊，各个好玩的地方，都有三个年轻人留下的足迹。
后来楚帝登基，苏楠与晋阳成婚，苏哲在父母长久的等待之后终于呱呱坠地，再后来，苏楠倾全族精兵征伐川中……
岁月流转，一眨眼，已经是这么多年。
“一晃阿哲都这么大了。”七八串肉下肚，两人从里到外都暖和了起来，脸颊被炭火映得通红。楚帝仰头灌了一杯暖酒，轻叹：“汉广，我们都老啦。”
“陛下还是那么精神，臣倒是已经跨不得烈马、开不得强弓了。”
“老啦，老啦。”楚帝连连摇头。“日后的事儿，要交给孩子们了……”
他抬眼望向苏楠：
“朕的想法，阿哲和你说过了吧？”
这句话出口，亭中陡然一静。苏楠低头翻动着火上渐渐泛白的肉串，看着肉中的油脂被炭火逼出，一滴一滴往下坠去，而火苗也随之一下一下往上舔舐，好一会儿，才轻轻叹了口气：
“立储是天家事，只宜陛下圣心默断，非臣子可问。”
“……汉广。”楚帝苦笑一声，向前倾了倾身，用推心置腹的语气叫着妹夫的表字：“你明明知道，朕是想和你商量，不是想听你说这种官样文章。”
“臣明白。”苏楠礼节性地低了一下头。他随即抬起眼来，隔着铜炉上方微微扭曲的烟气，郑重地，不闪不避地直视着自己妻子的兄长，同时，也是自己侍奉了三十多年的君王：
“臣的意思是，此事，是陛下之事，非臣可问。”
“汉广。”楚帝微微皱眉：“你的意思是，朕做什么决定，你都会支持么？”
“立储是陛下一人之事。臣今日如何忠于陛下，将来，就会如何忠于新君。至于其他的，”苏楠顿了一顿，慢慢道：“……与臣无关。”
“怎么会无关呢？”楚帝稍稍坐直了身子，尽量按捺着语气，不让自己显得过于急切。“汉广，阿哲是要和霓凰成亲的，朕若立霓凰为储，怎么会和你无关？”
“陛下说笑了。”苏楠花白的眉毛向上一掀，展颜而笑。“阿哲是老臣的独子。迎娶公主还则罢了，怎能出赘皇家？陛下要立公主，是陛下的事；老臣给阿哲定亲，也是老臣的事。两个孩子既然不会成亲，陛下立谁为储，自然与老臣无关了。”
他面上带笑，眼底却是一片森寒，坚硬如冰。楚帝胸口闷闷地一窒，却不好翻脸，看着苏楠再次低下头去翻动烤肉，赶紧把自己面前几乎烤焦了的肉串全部挪走，暗自叹息一声，低声下气地解释道：
“汉广，朕实在是没有办法。青儿坚决不肯当皇帝，朕要是立别的宗室，青儿就是死路一条。朕年过六旬，只剩了青儿这一个儿子，他又曾为国出质……朕总想，无论如何，总要保住他性命……”
“陛下多虑了。”苏楠抬起头，满脸庄肃。“陛下若另立宗室，所选的，自然也是贤德仁厚之人。既然如此，新君又怎会苛待陛下的独子？陛下又何必为胶东王担心？”
楚帝被他怄得几乎吐血。苏楠这话，说得真是冠冕堂皇、滴水不漏。可是，指望入继的旁支宗室善待先帝独子——哪怕饿狼会尽忠职守地好好看守羊群，也没有任何一个皇帝，会让比自己更名正言顺的继承人，长长久久地平安活下去。
“汉广。”他低声轻叹：“世事无常。万一……看在晋阳的份上，你能不能，至少保住你内侄的性命？”
语气已经低弱得近乎哀求。苏楠手一停，定定看了楚帝一眼，嘴角微翘：
“陛下实在不放心，让胶东王出家就是，想来新君也不会和方外之人计较。若是情势实在险恶，他肯竹杖芒鞋，远游江湖，巴蜀荆襄，总有地方藏得住他。”
也就是说，苏家护人可以，但是得把人扣在手里，视情况或者扶作傀儡，或者卖给新君换个好价钱。楚帝心中阵阵寒意，明白苏楠和苏哲不同，是真能袖手看着穆青去死——苏楠当年，连亲生爱子尚在人间的消息，都硬生生瞒了晋阳多年，穆青一条小命，那是根本不可能打动他分毫。
亭外一阵寒风卷入，灰白的烟气直扑到脸上，刺得人几乎要迸出泪来。楚帝闭了闭眼，深吸口气，忍耐着换了一个方向：
“汉广。这么多年，阿哲的心意从来就没有变过。你也是过来人，难道忍心让令郎伤心失望么？”
作者有话说
第170章 第 170 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