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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9、第 16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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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令尊?那当然。”楚帝点头笑道:“立霓凰不比立穆青,那是肯定要有令尊支持的。朕只是想先听听你的意见。阿哲,你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好了,我们随便聊聊。”
这样的态度几乎可以称得上纾尊降贵了——苏哲自己谈事儿的时候也经常这样,有什么可能被对方拒绝的提议,先让下属去和对方下属谈,谈成了皆大欢喜,谈不成,双方领头的再见面,也不至于伤了和气。然而楚帝以帝王之尊,直接与他这个小字辈谈,再让他带信给父亲,姿态已经是放得相当低了。
他这样想着,语气也就越发慎重:“臣以为,女帝立朝,比男帝要艰难得太多。如果是胶东王继位,只要是中人之资,就能平平安安坐稳帝位;而换成公主,非绝世之才不可。即便如此,也要辅以一些相对激进的手段,到头来可能得不偿失。如果不是万般无奈,为朝局稳定计,还是不要走这一步为好。”
“你这是老成谋国之言。”楚帝沉沉地点了点头,继而苦笑:“阿哲,朕也不瞒你。青儿那天,是对朕说,他宁死也不当皇帝——朕气急了,对他说,既然这样,你还不如现在就去死。”
他用力闭了下眼,声音轻轻颤抖,满是后怕:“这孩子,当着朕横剑自刎……”
苏哲哑然。在他的印象里,穆青的性子并不激烈,甚至可以说是有些软弱。这孩子会横剑自刎……唉……
“殿下只是受惊过甚而已。”最后,他只能这样劝说:“臣第一次上战场也是一样,亲手杀了人,看到血溅在身上,那天晚上一口饭都吃不下。陛下让他缓一缓,再慢慢劝说,自然会好的。”
“好不了啦。”楚帝黯然摇头:“他说他不想杀人,当皇帝就得杀人,他受不了——阿哲你听听,要当皇帝的人,这也是他能说出来的话!”
“殿下心性仁厚醇和,正是万民之福。陛下勿忧。”
“说这种话就没意思了。阿哲,朕的确能勉强把他扶上储位,也的确能勉强他登基为帝,可是以后呢?等朕闭了眼,他说撒手就撒手,难不成,你还要费心费力把他按在帝位上?”
“这……”苏哲犹豫了。不等他理清思路,楚帝已经悠悠叹道:“朕知道,如果不立青儿,顺次本该是在宗室当中选贤能继位。可是阿哲,你也知道,朕要是另立宗室,青儿只有死路一条。朕年过六旬,只剩了青儿这一个儿子,实在不忍心……看他去死啊!”
别说他,便是苏哲,念及把穆青从邺都一路带回大楚,又教导了两年的情分,念及穆青对他的尊敬信赖,也不忍心袖手看他去死。可想而知,如果立霓凰为帝,穆青必然能保住性命,立其他宗室,穆青必死无疑。何况楚帝这两年来也待他不错,让这个老人暮年失去独子,苏哲自问,他实在是做不到。
可是,如果穆青坚拒为帝,只为了一个做父亲的舐犊私爱,就要冒着江山动荡的风险,册立一个女子为帝,而不去选择更名正言顺的宗室子弟么?
他沉吟踌躇,一时不能回答。楚帝默不作声地观察着他的神色,好一会儿,再次长长地叹了口气:
“阿哲,你要做的事情,青儿一向都是赞同的,霓凰,她不但赞同,更是和你一起做了很多。要是换了别人……阿哲,我已经老了,很多事情看不到了,可是你……我为你可惜啊!”
苏哲默然。一个国家的大政走向,的确,和在位的君主有莫大的关系。穆青可以对他言听计从,霓凰可以与他通力合作,别人呢?尤其是国赖长君,这会儿换人,显然不可能换个年龄太小的,而一个成年的君主,和他没有深厚的信赖,没有在国政上一致的观点,那么,他想要实现自己的志向,可想而知,太过艰难。
犹豫了再犹豫,他终究深吸口气,正视楚帝:
“兹事体大,臣不能决。陛下的意思,臣会转达家父,陛下欲立公主为储,还须与家父商议才是。”
“……所以,你怎么想?”
苏楠的内书房里,一树明烛,两盏清茶,父子二人相对而坐。苏楠默不吭声地听完了儿子的转述,沉吟良久,轻叩案几,悠然发问。
“不管怎么做,都是有利有弊。”从宫中回家,再侍奉父母用过晚膳,已经是大半天的时间过去了。然而苏哲仍然没能做出决断,此刻,他只有一边整理思路,一边对父亲慢慢讲述:
“立霓凰,宗室必然不能心服,未来的朝局,可能会发生更多的杀戮和动荡。但是也有好处,霓凰聪慧坚毅,和儿子对朝政的看法一致,她若能为帝,儿子将来要做的事情,可想而知会顺利得多。女子登基,必然需要外臣支持,届时,苏家的权势也会因之增加。立其他宗室……”
他滔滔不绝地把自己的分析说了一遍,苏楠一直默然静听,并不插话打断。直到儿子一口气说完,端起茶水咕嘟咕嘟地往下灌,他才哑然失笑:
“你就只想到这个?”
“……”苏哲正在忙着喝茶,一时来不及回话,抬眼望向父亲。眼神一半迷惑,一半抗议:我方方面面都已经想到了,再小的犄角旮旯都没有漏掉,您还这样说我?
看着儿子一头雾水,完全接不上话的样子,苏楠不由得摇了摇头。他并指向儿子点了一点,又笑又叹:
“丈八灯台不照自身。国家,朝臣,政局,苏家,你都想到了,你自己呢?——霓凰为帝,你想当什么?”
“砰——”
苏哲手里的茶盏直接掉在了席上,滴溜溜转了几转,半盏残茶泼了他一衣襟。苏哲手忙脚乱地捡杯子、拍水渍,好不容易忙完,抬起头来和父亲面面相觑,从父亲大睁的眼睛里,看到了和自己一模一样的惊讶:
他是要娶霓凰的,霓凰当了皇帝,那他……
他居然没想起来!
他居然把这茬忘了!
他!真!的!就!这!么!蠢!
苏楠猛地往后一仰,哈哈大笑。苏哲在老父的笑声中面红耳赤,手足无措,好半天,才告饶地叫了一声:
“父亲……”
苏楠慢慢停了笑声,擦了擦眼角的泪花,指了下面前空空如也的茶杯。苏哲赶快趋前,低头为父亲斟了茶,又在边上的铁壶里重新加满了水,添上几块新炭,这才退回原位,正襟危坐,规规矩矩地等着父亲训话。
“……先前没有想到,也就罢了。”他如此郑重,苏楠也收了笑意,坐直身子,正色看向爱子。“现在既然想到了,为父认真问你一句——你介意么?”
“儿子……”
只说了两个字,刚刚还坚定从容的声音里,就已透出了不自禁的茫然。苏哲怔怔地看着前方,眼神放空。霓凰归来初见时的明丽笑靥、猎宫镇变时的英锐豪烈、琼苑论政时的相视一笑、奔赴疫区时的一往无前……
流水般一样一样在眼前闪过,最终,化作了想象中她身穿皇袍,高居御座的模样。
“儿子不介意霓凰为帝,但是……”
“但是什么?”
“但是……”
他一时理不清自己的思绪。摇曳灯影下,父亲的问题一个个抛来:
“介意娶她?……介意向你的妻子称臣?还是介意……”
他抬眼,父亲也正微微侧头,玩味地打量着他,嘴角飘起一缕微妙的笑意:
“……她当了皇帝,你会落个什么名头?”
“父亲!”
苏哲有些羞恼地脱口打断。叫了一声才惊觉自己有些无礼,讪讪地俯首谢过。苏楠摆摆手:“好啦。为父知道你的意思了。”想想仍是好笑,碍着儿子脸皮薄,嘴角翘了一翘,又勉强拉平,正色问道:
“这个且不去说它。自古婚姻合两姓之好,上承宗祀,下衍子孙。霓凰若是为帝,你与她成婚,你算是苏家的人,还是要入皇室玉牒?苏家要不要另立宗子?你和她的儿子,算皇子,还是算苏家的子孙?”
一个个问题问得苏哲脸色越发严肃。他不自觉地挪动了一下膝盖,挺直身躯,回答的语气,也格外地慎重了起来:
“儿子以为……”
两条拉得长长的人影映在窗纱上,一时凑近,一时远离,一时挥动手臂指点比划,一时干脆站起身子来回走动。月影西斜,清辉满地,小院门口,晋阳长公主亲手挑着一盏灯笼,怔怔遥望着纱窗上晃动的人影,久久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