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琊榜梅郎传说》寒江.妃子

166、第 166 章

　　霓凰直听得五内俱焚。父皇说的事情她从来也没有想过——她是公主，这江山理所当然是穆青继承，几曾轮得到她一个女孩儿家。哪怕她自知在治国理政上胜过青儿多多，这也不是她能想、该想的事情。从古到今，几曾出过女帝，又几曾有公主继承江山？

　　然而老父病体奄奄，强撑着一口气息哀哀看她，此情此境，她又怎么能当着父皇……

　　说一个不字。

　　紧攥着手腕的力量越来越重，细薄的指甲嵌入腕上肌肤，划出细微却鲜明的疼痛。霓凰一咬牙，再次屈膝跪下，仰起头，直直对上父皇焦灼的双眼：

　　“父皇，兹事体大，容女儿细想。无论如何，女儿都绝对不会……对弟弟有半分不利，父皇放心！”

　　苍老却明亮的眸子紧紧盯着她，目光灼灼，直射入她心底。霓凰只觉得自己的心跳声如同雷鸣一般，血流在耳边喧嚣着刷刷作响，却不敢有半分闪避，坚持与父皇对视。床前坚硬的木板硌得她膝头生痛，她也不暇注意，挺直了身体长跪床前，小心覆住父皇手背，轻柔地，然而坚定地握了一握：

　　“父皇放心。”

　　楚帝仍是不语。只是绷直的脊背一点一点伛偻，眼底灼人的神光，也一分一分黯淡了下去。终于，他无力地仰在迎枕上，慢慢闭眼，气若游丝地回应了一句：

　　“你下去吧。”

　　那声音，衰弱之极，也失望之极。

　　霓凰等了又等，终于再也等不到父皇开口，回头又看到老太监高湛向她频使眼色，只得慢慢退出。走到阶下，回首仰望着温室殿，看着那高大的殿宇中灯火一盏一盏熄灭，最终沉入无边的黑暗，只觉得一颗心也茫茫然的，看不到半点光亮。初冬的寒风飕飕刮在脸上，霓凰反手抹了一把自己脸颊，才发现手背上冰冰凉凉的，不知何时已经全是泪水。

　　她一晚上没有合眼。次日起来再去求见父皇，却发现父皇已经开始正常接见朝臣、处理政务，分不出半点精力来关照她。再去逼问弟弟，小穆青顶着一脑袋被剃得乱七八糟的杂毛缩在房间里，满脸惊悸，她多问几句就开始哭“阿姊，当皇帝实在太可怕了，我不要当皇帝——”那小模样儿，跟见识了人彘的刘盈相差仿佛。

　　霓凰头大如斗。整整一天没有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再被父皇召见时，父皇斜斜地倚靠在隐囊上，双目半睁半闭，手边落着一卷淡黄色的帛书，上半卷着，下半已经展了开来，滚落榻下。一条秋香色的丝被软软地搭在他腿上，丝被下面，几乎看不出起伏一般。

　　殿中帘幕深垂。殿角沉香点得浓郁，淡白色的烟气丝丝缕缕从铜鸭口中吐出，氤氲成灵芝华盖诸般形状。霓凰凝神察看，烛光映照下，父皇的面色已经不像前一天晚上那样半丝血色也无，然而形容疲惫，精神萎靡，见她进来，也只是微微抬了一下手指：

　　“来啦。坐。”

　　霓凰屏息上前，挨着父皇在榻脚坐下，习惯性地去握他手掌试试温度。才刚入冬，温室殿里的地龙已经烧得暖热，她进殿之后已经解去了外面的披风，背心犹自腾腾冒汗，而父皇的手……

　　比起覆在腿上的，滑凉里带着微温的丝被，也并没有暖热上一分。

　　“父皇……”她颤声开口。楚帝却轻轻动了下手掌，低声唤她：“霓凰。”

　　霓凰立刻住口。楚帝掀起一线眼帘，慢慢道：“霓凰，论才能，论心性，你都胜过你弟弟太多。如果不是世俗之见，只有皇子才能继承帝位的话，父皇身后，这个位置，合该是你的。……霓凰，委屈你。”

　　“女儿不委屈。”霓凰用力摇头。楚帝眼中飘过一缕浅淡的笑意，拍拍她手：“你是好孩子。你是公主，不是皇子，照理说，合该嫁个喜欢的人，一辈子顺心遂意才对。那些艰难烦恼，都是你的兄弟们的事儿，与你无关……何况，你已经为父皇、为你阿弟担承了这么多……”

　　可是，我喜欢的人，父皇不许我嫁。霓凰明眸微黯，低下头去。楚帝轻叹：“就算你阿弟撑不起来，本也不该牵连到你。他当不好皇帝，被人取而代之，是他自己的事；他不想当皇帝，父皇不得不另外过继宗室继位，以至于他将来保不住性命，也是他自己的事。这些，本来都和你无关，你安分守己做一个公主，没人伤得了你，也没有道理要你一介女儿身，替他挑起这副重担。”

　　“可是霓凰，阿爹……不甘心啊！”

　　这一声气叹得霓凰心头沉甸甸的。楚帝的声音陡然高了一调：“霓凰，父皇前半生谨慎小心，一步不敢行差踏错，才得以安然继位；后半生兢兢业业，无一日敢于懈怠，开疆拓土，国家繁盛，自谓无负江山。谁知人到暮年，膝下九子，仅余其一，偏偏还是这般模样。若是父皇辛苦争来的帝位，反而要落到旁支手里，连累父皇仅有的这点骨血都不得保全，父皇……不甘心啊。”

　　他痛苦地闭了一下眼，眉心簇成死结，双唇紧紧地抿成了一条线。霓凰听得呼吸越来越是急促，倾身合握着父皇的手掌，双唇翕动，一句“我答应”几乎涌到了唇边，只在最后一刻将将咽了回去。楚帝把她的神色变幻都看在眼里，抬起另一只仍然裹着白布的手掌，慢慢放到女儿手背上，指尖用力，向下按了一按：

　　“霓凰，论能力，论器量，论功绩，继承父皇的江山，你都比你弟弟适合得多。这件事的难处，只在礼法……但是你也不必担心，天家，自古就是最可以不讲礼法的地方，只要有足够的力量，这些障碍都可以越过。父皇既然属意于你，自然会尽力周旋，让你平平安安接了你父皇的位置。”见霓凰启唇欲语，他闭了闭眼，徐徐长叹：

　　“只要你念着你阿弟是父皇仅剩的儿子，日后他若被人说动犯了糊涂，或者不知情为人裹挟行了篡逆之事，你留他一条性命，就对得起你阿爹了。”

　　“女儿绝不会伤阿弟半分！”霓凰疾声回应。“可是父皇……”

　　“嗯？”

　　她并不想继承帝位，她对自己未来的规划当中，也从来不包括继承帝位这一项。霓凰轻轻挣脱父皇手指，离座倒退两步，恭恭敬敬叩下头去：

　　“父皇，阿弟只是一时糊涂，女儿缓缓劝他就好。父皇圣寿绵长，您保重身体，好好教导阿弟，想来，阿弟也不会让您失望的。”

　　楚帝凝目深深看她。这一番静默格外漫长，霓凰背心的热汗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冷汗，却不敢稍动，跪直身子，仰着脸任由老父打量。良久良久，楚帝锐利的目光忽而一松，苍老的面庞上，渐渐绽出一丝浅笑：

　　“也罢。你自己没有这个心思，到底强求不来。父皇还是再和你弟弟谈谈吧——不管是让他继位，还是由着他的性子让别人继位，路是他选的，合该他自己受着，没理由连累到你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