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琊榜梅郎传说》寒江.妃子

124、第 124 章

　　霓凰心中大大一跳。楚帝却不再说下去，而是搭着她的手，一步一步，踏在宫灯投在长廊上的摇曳光影中。他出神地看着长廊两侧晃动的树影，直到绕过好几个弯，鸣鸾殿的灯火已经出现在眼前，才像是被惊醒一般，长长地透了口气。

　　“父皇第一次遇见你母妃的时候，就是现在这个季节。荷花都已经谢了，桂花刚零零星星开了一点，偶尔有一阵香气随着风卷过来，顺着味道去找，又什么都找不到……她一个人站在树丛当中，踮着脚，一只手在下面接着，一只手去折新开的花枝……”

　　霓凰默不作声地听着。母妃去得早，她辗转抚育于卫端妃等诸妃宫中，又常常被太后接过去住，到十一二岁独居鸣鸾殿后，更是常常向外跑——多半时间都是去晋阳姑姑那里玩儿。对生母的印象，一部分来源于诸妃的口述，一部分，就来自父皇偶尔的回忆。

　　“你母妃出身西平颜氏，性子……不像别的妃子那么温婉，爽朗大胆，颇有几分烈性。好驰马，好射猎，秋猎的时候陪着父皇一起下场，每每有所斩获……她还说过，等你长大了，要把这一身武艺全都教给你，再给你挑一个能陪你切磋过招的驸马……”

　　父皇的声音温温的，缓缓的，像是颐山汤泉里涌出的热水，荡漾着平日素少听到的怀念。霓凰心头软成一片，小心翼翼地扶着楚帝的手臂步上台阶。她母族不盛，与冯氏、吴氏、卫氏等几大北地世家并不能比，外曾祖父颜含官至右光禄大夫，封西平侯，外祖父颜谦官至零陵太守，早在十余年前便已亡故，此外再无可称之人。母妃去世之后，她也没得过来自母族的什么照拂，长到这么大，都是托赖父皇宠爱。

　　“你母妃去得虽早，你这喜好舞刀弄剑的性子，却是像足了她。那么丁点儿大的人，还没有父皇的佩剑高，就知道拖了剑柄跑来跑去，你母妃想要拿走，你还不乐意。”楚帝扶着女儿的手踏进鸣鸾殿，拉着她在身边坐下。屋角明烛被烟霞色的纱罩笼着，暖融融照将过来，父皇看她的眼神慈祥而温暖：

　　“后来，看着你在日头底下一圈一圈的骑马，一个人对着草靶一箭箭地射，刮风下雨在殿里打熬筋骨，父皇就像看到了你母妃一样。小弓小箭，小马小刀，一样一样地送到你手里，为你寻教习教你练武，你想学兵事，就让你往你姑母那里一趟趟跑……看你辛苦父皇也心疼，然而总是会想，如果你母妃在，应该也会这样纵着你。”

　　霓凰不知不觉已经泪水满眶。有宫人捧了铜盆上来，她亲自挽起衣袖，将帕子在铜盆里浸得透了，伺候父皇净面洗手。父女俩的双手交叠着浸在铜盆里，霓凰看着摇曳水波之中，自己细腻白净的纤手和父皇暗黄松弛的手背，一时说不出话来，只能一手握着父皇宽厚的手掌，另一只手拿帕子包裹着一寸一寸擦洗。

　　“有时候父皇也会后悔，这样宠你，是不是反而害了你。你一直很好，五年前你三哥作乱的时候，你弟弟还没回来的时候，还有去年，父皇都是靠了你才度过难关。可是……你的两个姐姐都已经有了归宿，儿女绕膝，只有你……”

　　“父皇！”

　　楚帝长长地叹了口气。“天家子女，婚姻本就不得自主。尤其是公主，锦衣玉食，受天下奉养，能够拿来偿还的，本来就只有自己的婚姻。然而霓凰……你已经做了那么多，你本来，有资格不用考虑这些，大可由着你心意挑个驸马……”

　　他目中渐渐溢出怜惜：“可是霓凰呀，你弟弟这样子，你也知道。本来是父皇不好，没教好你三哥，也没能护好你大哥。留下来的担子，还要委屈你一个女儿家替他担着，是父皇对不起你啊……”

　　“父皇。”霓凰眼圈泛红，哑着嗓子唤了一声。楚帝由着她擦干自己手上的水珠，抬起手掌，在女儿颤抖的肩背上拍了一拍：

　　“霓凰啊，莫再任性了。你可知道，这次听说你遇到疫情，阿哲想也不想就说要去找你，他还说，你定会奋不顾身，去最危险的地方……这件事情，当时连父皇都还没有想到。他知你懂你，又对你一心一意，你……等孝期守满，就好好嫁了吧。”

　　“父皇！”霓凰呜咽着用力摇头。楚帝却不再看她，把目光投向面前捧盆奉巾的几个女官，扫了一眼，缓缓道：

　　“这次陪霓凰去庐陵，也辛苦你们了。”

　　“这是奴婢们的本分。”以承影为首，含光、流采、宵练，远远立在殿角的棠溪墨阳，还有一众侍女，陆续上前，整齐划一地拜倒下来。楚帝点点头：

　　“侍奉公主起居是你们的本分，身入险地，奔走操劳，却是你们的功劳。既然有功，不能不赏。高湛！”

　　一直随在他身边的崇德殿总管应声上前。楚帝沉声道：“记下来，有职分的女官，每人赏十万钱，绢二百匹，绵百斤。年二十以上的，在禁军里挑选年貌相当的未婚士卒，安排她们嫁了吧。”

　　霓凰心中一凛，笔直立起。年二十以上……承影含光都满了二十，再往下，流采宵练也已经十九，照父皇的话，也留不久了。她们虽是京畿良家子，家里却都贫寒，就算嫁，也只能嫁给禁军当中出身平民、毫无根基的士兵或低级军官。而且，这一出宫遣嫁，她不啻断了两条臂膀！

　　刚颤声喊了一声“父皇”，楚帝端坐榻上，灯影里淡淡掠来一眼。只那一眼，霓凰遍体生寒，求恳的话涌到口边，全都被生生逼了回去。

　　这是赏赐，也是责罚。随入险地，奔走防疫，不赏不足以服众；然而明知父皇不许她与萧景琰相见，犹放任此人伴她身边多日，这些亲信女官只知为她遮掩，不阻止，不劝谏……

　　想起去年给萧景琰送菜蔬时，把承影几乎打死的那顿棍杖，只是遣嫁，已经是最轻最轻的处置了。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楚帝淡淡道：“她们总不能跟着你一辈子，你之前得用的两个女官，不也打发嫁人了么。要是当真舍不得，父皇再给你挑好的过来，还是叫这几个名字好了。”

　　事情到此再无改移。霓凰知道，父皇要撵了几个女官，小半是对她们的责罚，大半还是为了敲打她——则萧景琰为何会重伤、伤在何人手里，她显然也不能再问了。她深深吸了口气，低头道：“她们几个跟了女儿多年，此番又是有功之臣。女儿斗胆，要亲自为她们挑人。”

　　“依你。”

　　楚帝无所谓地点了下头，拂袖而起。霓凰亲自搀着父皇的手臂，将楚帝送出殿外，恭谨拜别。她静静站在阶前，看着两行宫灯簇拥着父皇遥遥而去，又在黑暗里站了好一会儿，方才茫然地转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