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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5、第 115 章 ...

  •   李蕙娘是庐陵本地人,十五岁。家里有两百亩水浇地,还在城里开了一家绸缎铺子。父亲带着一家人住在铺子后面的宅院里,三个哥哥,大哥时常跟着商队去吴郡、会稽进货,二哥是铺子里的账房,三哥比她大一岁,刚刚把嫂子娶进门。

      家里除了用了五年的大丫头,还雇了一对乡下夫妇,男的看门,女的是家里的厨娘,做家里大大小小十几口人外带铺里两个学徒的饭。她去年订了亲,母亲就单给她买了一个十二岁的小丫头,说好明年成亲的时候给她带到婆家去。

      身为绸缎店老板的女儿,她识一些字,会画画——确切的说会描花样子,绣活的精致在城里差不多人家的闺秀中颇有些名声。未来的夫婿她偷看过一次,白净文秀,笑起来眼睛和嘴角都弯弯的,看着就觉得心里发暖。她有的时候会偷偷地想,等到明年,他们成了亲,她就能常常看到他这样对她笑了。

      然而噩梦降临。店里的小学徒,二嫂,看门的张伯,做饭的王婶子,父亲,三哥,一个接一个地上吐下泻。短短七八天内,死亡连续三次降临到她们家,最后,席卷全城的可怕疫病,终于抓住了她——

      医馆门口挤得跟人墙也没有两样。她无力地躺卧在板车上,母亲和二哥护着她拼命想往里挤,可怎么也挤不进去。吵吵嚷嚷中,她忽然听见有人高喊:“护国公主驾到——”

      一股突如其来的力气注入身体,李蕙娘勉力抬起头来。

      她看见了一个女子。一个非常漂亮的女子,高高地骑在马背上——李蕙娘从来不知道女人也可以骑马——纵马上前,马匹人立而起,她挥动长鞭发出破风之声,向他们高喊——

      那就是公主啊。

      蕙娘怔怔地想。

      然后拉着她的板车就转了一个方向,吱呀吱呀地碾过一段石子路,去到她平时绝不会去的地方——校场。宽阔平坦的校场上已经搭起了一排一排的芦棚,站在大门口的两个军爷过来问了声,粗声粗气向边上一指:“女的,那里去!——男人不许过去!说你那!”

      “阿妹!阿妹!”车轮辘辘声中,她听见二哥的声音渐渐飘远:“你别怕啊!二哥就在外面!二哥给你送饭!别怕,啊!”

      二哥的声音很快就听不见了。她被送到一座单独的芦棚里,从车上抬到榻上。跟着母亲也被人拉走,蕙娘听拉走她的人说,是要教母亲怎么照顾病人。没等她害怕,门口帘子一掀,一个长得很漂亮——当然没有公主漂亮——的姑娘钻了进来,笑得很和气地问她:

      “小妹妹叫什么名字?家里有什么人?几天前开始生病的?”

      蕙娘一五一十答了,那姑娘在边上一张小几上排开笔墨,一边听一边记。没说几句,蕙娘忽然觉得腹内一阵绞痛,知道不好。奈何母亲不在身边,用惯了的侍女也不在身边,她忍了片刻知道忍不下去,涨红着脸道:“姊姊……”

      “怎么了?”

      “我肚子疼……”

      “别怕别怕。”那姑娘立刻放下笔,弯腰从棚子另一个角落拖过个木桶,掀开盖子,然后过来扶她。一边扶,一边叫道:“李二家的!李二家的!这里有病人!”

      立刻有穿着布素衣裙的中年妇人应声进来,叫了声“流采姑娘”,接过蕙娘。蕙娘认得她是县里李都头的娘子,自己还跟母亲去她家送过缎匹,赶忙乖巧地叫了一声“李婶婶”。那中年妇人向她点了点头,刚要问话,蕙娘便觉得肚子痛不可忍,一股臭气已经升了起来。

      那李二家的微微皱眉,手上却是干净利落,为她解下脏污的衣裙,又打了水来为她擦洗。蕙娘又羞又急,泪珠在眼眶里转了几圈,忍不住哭了出来:“我要回家……呜呜,我要回家……”

      “小妹子别着急。”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李二家的只管埋头干活,倒是流采走了过来,轻轻拍着她肩头,低声细语地安慰:“之前在医馆你们都挤不进去不是?乖乖待着,一会儿就有大夫过来看病。小妹妹别怕,这里来来往往都是女子,公主已经吩咐过了,除了大夫,谁都不许进来,没别人看见的……”

      这安慰让蕙娘稍稍安了一点心。“公主吩咐过了”,她想,那个骑在马背上的美丽女子,她为了她们特地跑到这里来,为她们安排大夫,她说她来救她们——公主是那么好的一个人,听她的话,一定是没错的……

      话音未落就听见不远处响起一声尖叫。那叫声惨厉到了十二万分,蕙娘还没听明白喊得是什么,全身的寒毛就已经一下子乍了起来。定了定,才听清楚外面喊的是:

      “老三——”

      死人了。

      尽管家里已经死了三个人,在这陌生的地方听到这样的喊声,仍然让蕙娘心里一拎,胸口瞬间闷得透不过气来。

      这里不是治病的地方么?公主让人把她们送到这里来,不是为了给她们治病么?

      她还没来得及整理出任何疑问或者感想,外面的呼喊声一下子变了调:

      “放开我——让我再陪陪他——不,别把孩子拖走——让他娘再见他一面,再见他一面——求求你们了,别烧了他——”

      先是一个人的哭喊哀求,紧接着,就是两个,三个。更多个声音加了进来,开始呼喊亲人的名字,喊声在听不到亲人回应的时候越发惊慌,很快,就由呼唤发酵成了怒吼:

      “这里根本不是治病的地方!官府是把我们拉过来等死——好让这病不传给那些达官贵人——跑啊,回家去还有生路——”

      “在这里死了都入不了土——尸身都得烧掉——”

      那喊声是蕙娘从来难以想象的悲惨。她软软地躺在榻上,任凭李婶婶替她系上唯一一件没沾脏的外裙,又把其余弄脏的衣物团起来放到一角,心里只是想:我也会这样死掉么?我也会死掉以后,立刻被拉去烧掉,连阿爹阿娘都见不了一面么?

      她一下子嚎啕大哭起来,边哭,边扶着榻沿往地上呕吐。一边吐一边呛咳着哭道:“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流采赶紧把地上的马桶再次踢过来,让她吐在里面。蕙娘咳了几下,好容易喘匀点儿气就听见一声怒吼:“让我进去!我要去接女儿!这地方我们闺女不待了!”

      流采脸色一沉,立刻掀帘出外。棚子外面远远的乱了一阵,蕙娘抹了一把被呕吐逼出来的眼泪,听见人群里,一个严厉的叱喝声蓦然高扬:

      “出去!”

      那声音颇有些熟悉,然而语调却是陌生到铿锵。蕙娘几乎没法想象,同一个姑娘,刚才还在温言软语地和她说话,“公主有令,此地划为女医馆,男子不得入内!”

      “让我们进去——阿囡,阿囡,你在哪儿——”

      “出去——再进一步,格杀勿论!”

      “你敢动手——”

      吵嚷声、推挤声、痛叫声越来越近。猛然间轰的一声巨响,竹竿和芦席搭成的棚子整个儿倒了下来。蕙娘怔怔地坐在废墟里,看着一大群男人挥舞着拳头和棍棒从她身边卷过,把穿着号衣的兵丁压得步步后退。猛然间身子一轻,已经被驼到了一个男人背上,她还没有尖叫,已经听到了二哥浑厚的声音:

      “阿妹,我们回家!”

      “二哥?”她又惊又喜地叫了一声。转瞬又是焦虑:“娘在里面……”

      “二哥先带你回去。”二哥应了一声,直起脊背。蕙娘一只胳膊环住他脖子,另一只手小心去拉裙角,冷不防身子一歪,被先前给她换衣服的李二娘子往下一拽:“你不许走!”

      “放开她——”

      二哥回手一推。李二娘子一个没站稳,踉跄后退。手在空中胡乱挥舞着,想要抓住点儿什么稳住身子,忽然惨呼了一声,手臂在不知哪里搪了一下,鲜血当场飚了出来,随着她手臂的挥舞飞溅四方——

      蕙娘脸上,先是黏黏的一热,又是一凉。

      “站住——”

      陡然一声高呼。暴雨似的声响由远而近,蕙娘扶着哥哥的肩膀背上回头,就看见一匹雪色骏马疾驰而来,马上人容颜秀丽异常,神色却在焦急中带着十二万分的威严,背后扬起的披风被阳光镀上了一层金边,恍惚中,宛如彩凤高高展开的羽翼——

      她放声高呼:“放下病人,退出校场——若有不从,格杀勿论——众将士,结阵!”

      格杀勿论。

      蕙娘有些不明白这个词的意思。或者说,明白,但是完全不能理解。她只看到先前还在后退的兵丁们大声回应,而后,有沙哑的男声提高嗓门喊着号子;看着冲进医馆的人群里开始爆出惨叫,有人开始后退,有人反身便跑,也有人摇晃着跌倒在地;看着兵丁们拔刀持枪,阳光下白光闪耀,黑色高墙一般步步逼近……

      她只听到惨叫呼号声中,那个陌生的,却又渐渐变得熟悉的女声不停地在喊:“所有人抱头跪地!不跪下的,格杀勿论!不跪下的,格杀勿论!格杀勿论——”

      声音渐渐凌厉到凄凉。蕙娘分明从最后四个字里听出了哭腔,然而,即使沙哑,即使凄厉,那个声音还在继续不停地喊着:

      “格杀勿论——”

      一蓬热血溅上脸庞。蕙娘跪在地上仰望着前方,仰望着一片红雾里那个不断高呼的女子,心中只有三个字在不断回荡:

      公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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