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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6、第 116 章 ...

  •   偌大的校场终于安静了下来。

      地面上跪满了人。每个跪着的百姓都双手抱头,脑袋埋得低低的,在呼喝声和旋绕的马蹄声中瑟瑟发抖。竹竿倾倒,芦席乱掀,鲜血和泼洒出来的秽物混合在一起,散发出异样难闻的腥臭气味。

      霓凰却没有任何心情嫌这味道难闻。她缓缓扫视周遭,地面上横倒了三个人,一个从前胸到后背贯了一支长枪,一个俯卧在地,身下一大滩血汩汩染红了地面,最后一个腹破肠流,一时还不得就死,长一声短一声地在那里哀嚎,眼见已是不能活了。还有十数人被身边的亲友扶着,身上血迹大团大团沁出,却根本不敢动上一动。

      奔波数百里来此防疫,一个人还没治好,刀下却已经斩了三个自己的子民,伤者更有十余人之多。霓凰心头沉甸甸的,只觉得嗓子眼里像堵住了一样,更有泪水争先恐后地想要冒出眼眶。然而此时此刻她便连难过都抽不出空来,她策马徐徐绕场一圈,眼看着所有冲进校场的百姓都跪地不敢抬头,扬声道:

      “刘景!”

      “在!”河阳县令不善骑术,这时候才紧赶慢赶跟了过来,跳下他那匹哼哼唧唧的老灰驴。霓凰与他对视一眼,手中鞭梢扬起,一指场中:

      “重申我的谕令!”

      “是!——本城凡有病人,一体移入医棚看视,不得有误!医棚分男女两边,各有专人看视,非经许可,不得入内!违令者,格杀勿论!”

      血淋淋的尸体摆在那里。伤者的鲜血还在汩汩流淌。霓凰的亲卫按剑持刀,夹护在她身侧虎视眈眈。广陵守卒和县衙的衙役四面环立。县令沙哑的喊声,在校场上一遍一遍回响。

      没有人敢动。甚至,没有人敢哭。

      连同伤者和死者的家属在内。

      霓凰怔怔地看了一会儿,兜转马头。不是不难过的,然而……她连难过的闲暇,都没有。

      城里有头有脸的官宦缙绅要去劝服。贫民区的病人要强制拖出来送到医棚,抗拒太烈的话要去压制。物资不够,向城里大户征调,人手不够,向大户人家借壮丁仆妇,她即使不一家家亲自谈,而是把各家家主叫过来,也得亲身出面坐一坐,给下面谈事的人压个场子。

      如此连轴转地忙了一天下来,到了天色透黑才能缓一口气。霓凰回到郡守府的寝居,一坐下,就觉得整个人跟散了架似的。她却还不能歇息,草草扒了饭,让人把堂上蜡烛点得明晃晃的,随即召集女官们开始写信。

      庐陵当前的情况要说明。缺少的物资得索要。人手,不管是大夫,还是缺额的地方官,都得补充。防疫事项中,还少不了下游和周边郡县的配合。霓凰一边说一边奋笔疾书,流采宵练、棠溪墨阳四个女官也埋头书写。寄给豫章郡守、豫章水师都督和江州牧的信可以由女官代笔,而给父皇的奏报,则非得她亲自动笔不可。

      好容易挨过三天,承影含光押着大批物资赶到。这三天霓凰白天巡城,晚上召集人员开会,写信写奏报。亏得她带着人手不断巡行震慑,郡城内部的防疫已经上了正轨,至少里长甲长上门点人头,确认各家有没有新的病人,已经没有人敢于闭门不纳,把病人送去医棚,也再没有什么人敢于明着抵抗。

      这批物资到来恰似久旱逢甘霖。城中苦苦支撑了许久,药材等物本就快要见底。这当口谁手里有东西,谁说话就响亮,何况霓凰又有地位,又有物资,还有大批亲信人手跟着物资一起过来?车队通过城门的那一刻起,欢呼声便从城门一直绵延到了县衙府衙,再从县衙府衙延伸到了医棚。看着带队的承影含光在霓凰面前拜倒,朗声复命,一时间,人人看着霓凰的目光都是敬畏感激。

      趁着威望高涨,霓凰在城里重又巡视了一遍,召集郡县官员、缙绅大户重新申明了一下防疫调理。跟着把东西分了分,带着人运了一批药材和石灰、明矾等物,马不停蹄,即刻下乡。

      她照着舆图,先紧着靠水脉的乡村来,到当地召见乡老,鸣锣聚众,谕知村民把病人和没病的人隔开,不得吃生食,不得饮生水,吃饭之前务必洗手,餐具最好能煮沸过……不得抛掷尸体入水,尸体和秽物要找土厚的地方深埋……

      然后是更麻烦的事。由当地有经验的老农引路,在溪流河水中择取地点,征集壮丁设堤筑堰,投药防疫。这事儿极其烦难,偏生又事关重大,霓凰只得亲自盯着,对乡老连催带逼,亲卫们更是对壮丁劝诱逼迫不择手段。

      为防在乡下传染疫病,她吃的是干粮,喝的是皮囊里预先灌好的凉开水,困了累了,便随意在乡间大户的宅子里歇上一歇,晚上还要挑灯夜战,写奏报,写书信,关注庐陵郡治外其他各县的情况,给分送物资。也亏得她打熬得好筋骨,这么十里八乡的跑一圈下来,人累得摇摇欲坠,身边侍女病倒了两三个,她倒还居然支撑了下来。

      一圈跑完已经大半个月过去。再回城时,送进医棚里的病人,已经有了第一批痊愈回家的,而病死的人数也从霓凰刚到时的七天两百人,徐徐下降到了百五十人。

      京城派来的新任庐陵郡守终于紧急赶到。霓凰和他交接了事务,搬出郡守府,住进韩老先生和郡里几个大户供奉的园子里。她终于得以小小松了一口气,然后——

      就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地一头病倒。

      并不是疫病。她没有上吐下泻,只是发烧,烧得双颊通红,六月天,整个人哆哆嗦嗦的发冷。霓凰身边的大夫和从宫里快马遣来的御医连下猛药,桂枝汤,甘草干姜汤,四逆汤,什么药都下了,她却一滴汗都出不来,只是裹在被子里打着寒战。

      “我要死了么?”

      她迷迷糊糊地盯着帐顶的花纹。繁复的绣纹怪异地扭曲,缠绕,大片大片的鲜艳色泽在视野中洇开。最后,所有的线条和颜色,凝聚成一张生气勃勃的笑脸,印在她业已闭合的眼帘中,久久不褪:

      “景琰……好想,再见你一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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