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琊榜梅郎传说》寒江.妃子

103、萧淑妃番外 碧台春（二）

　　“太傅！太傅！”

　　皇太子穆璋快步走进苏哲的营帐。一挥手，从人无声无息地悄然退了出去。待人都走尽了，他才嘟着嘴上前两步，气鼓鼓地把一张纸往苏哲面前一递：

　　“母皇干嘛要让我娶个亡国公主！”

　　“……殿下说什么？”

　　苏哲静静搁下笔杆。被他抬眼一望，穆璋立刻缩回了手，双臂垂在身侧，站得笔直：“……我是说，母皇为什么，忽然要把个亡国公主塞给我。”

　　后面一句语气已经平和了许多，小脸上刚才还挂得满满的郁闷不平，也在这一句话之间全数收敛。苏哲神色微和，抬手示意他入座，方才平心静气地慢慢道：

　　“第一，殿下不是娶她，是纳她。那个萧梁公主，终其一生，也不可能成为殿下的正室；她的儿子，也不可能继承大楚的江山。”

　　他看了看忸怩地在座位上挪了一下，又立刻坐得端正的儿子，暗自在心底微笑了一下，续道：

　　“第二，萧梁新降，人心未定。她是故萧梁皇帝剩下的唯一血脉，陛下册她为太子良娣，有助于安抚梁人之心。陛下做得很对，这一点，殿下还要向陛下学习才是。”

　　孩子的脸色黯淡了一点，显然郁闷于“自己只是个拿来安抚降人的彩头”。苏哲把他的神色变化全都看在眼里，却也不打算劝说，端容正色，徐徐而言：

　　“第三，此女年方三岁，到她及笄，还有整整十二年。”他把“十二年”三个字咬得格外地重：“……臣的意思，殿下明白了吗？”

　　最后一句话落入耳中，穆璋扁了扁嘴，有些委屈地看向苏哲。两人僵持片刻，穆璋到底在苏哲安静而严厉的目光催促下，轻声道：“明白。十二年的时间，大楚应该早就能平定萧梁旧地，收拢梁地民心。到时候，那位萧梁公主，便和其他嫔妾没什么两样。”

　　“殿下明白就好。……今天的功课，殿下做完了吗？”

　　“……还没有。”孩子的脑袋又往下垂了一垂：“我去做功课啦。太傅先忙。”

　　他欠身一礼，起身绕过几案。苏哲也俯首还了一礼，目送他步履庄肃，不疾不徐地向外走去。穆璋将要出帐，忽然又毫无预兆地折了回来，蹲到苏哲面前，仰首看他：

　　“太傅……”

　　“嗯？”

　　“太傅，听说这件事情的时候……您，是怎么想的？”

　　怎么想？

　　苏哲心中一震。他面上还维持着柔和的笑意，眼神却不由自主地悠远了一瞬。怎么想？看到这道册立旨意的时候，那电光石火的一刻，掠过他心头的是什么心情？

　　萧景琰的女儿。

　　成为他儿子的妾室。

　　他怎么想。

　　仿佛是兜兜转转的一个轮回，时隔多年之后，又以另一种方式再现于人间；又仿佛是某种微妙的宿命流转在他们三个人之间，从上一辈延续到下一辈，游丝蛛网一般把人裹在里面，无由挣脱。

　　霓凰，下这一道旨意的时候，你……是怎么想的。

　　你又可曾有哪怕片刻想过，我……会怎么想。

　　万般思虑、千种往事瞬间流过心底，目光聚焦的那一刻，苏哲看见穆璋以全然不符太子身份的仪态蹲在他面前，关切地、甚至有些担心地仰望着他。

　　这是他的孩子。

　　是他血脉相连的爱子，是他倾尽心力教养的孩子。是他寄予江山重望，期待未来可以传承他理想的继承人。

　　把萧景琰的女儿指给这个孩子……

　　呵，霓凰，你对那个女孩儿的关心，也就只有这么多了。

　　这一刻，苏哲不知为何，想起了已经去世多年的父亲。

　　把琉璃给他的时候，父亲和他现下，岂非也正是同样的心情？

　　不是不知道那个女孩儿未来可能有什么样的命运，可是，比起自己爱子的需要与心情来，萧景琰的女儿，到底又算得上是什么。

　　“不过是个丫头而已。”那时候父亲这么说，而现在，对于那个命运一眼可以望得到头的小小女孩，他的想法，其实也是一样。

　　他淡淡一笑：

　　“臣只是觉得……”

　　说到这里，顿了一顿，然后，带着点轻嘲摇了摇头：

　　“稚子何辜。”

　　他们再也没有谈起这个话题。直到结束了在萧梁旧地的数月巡视，回到京城，穆璋仍然不知道，彼时父亲唇边微妙的笑意，喟叹的到底是些什么。

　　而萧素素，则是根本从来就不知道。

　　她再次见到太子是在进宫好几个月之后。小车载着她碾过细雪茸茸的宫道，女官抱她下车，牵她进殿。踏进殿门口，还没来得及看清楚上方，她就已经在女官的示意下跪地叩拜：

　　“臣妾叩见陛下。……参见太子殿下，参见公主。”

　　头顶上方，一个银铃也似的声音笑了一声：

　　“阿弟，这就是你小媳妇儿？”

　　“阿姊说笑了。弟弟还没有太子妃，——她，只是太子良娣。”

　　她奉命抬头。一个和娘娘差不多漂亮的女人坐在上面，身侧偎依着一个漂亮的大姐姐，一身红裙灿烂夺目。一边笑，一边伸着根指头刮着脸，对下首坐着的一个大男孩用力眨眼。

　　萧素素努力想着嬷嬷们的交待。她刚才喊了“叩见陛下”，所以坐在中间的那个漂亮女人肯定就是皇帝。能坐在皇帝旁边的，就是公主和……太子？

　　啊，不是太子哥哥，是太子。还有公主。她是公主。我不是公主，是良娣。萧素素有些困惑地拧着眉毛，左看右看，不太明白为什么太子不是太子哥哥，换成别人了，而上面那个大姐姐为什么又是公主了。明明她、还有她的姐姐们才是公主的——

　　然而这又是嬷嬷们千叮万嘱不许说不许问的。她很想问乳母，但是从她被领到新房子开始，乳母和跟她过来的宫女姐姐们就再也没有出现。嬷嬷们告诉她这儿是宫里，可是，宫里明明不是这里呀……

　　“来，过来坐。”公主笑了一会儿，冲她招手。萧素素惴惴地被女官领了上去，安置在太子侧后方的一张小几前。她努力想要端坐，然而圆滚滚的小腿怎样都稳不住身子，没过一会儿就身子一歪，往旁边倒了过去。如此情态引得公主又笑了一阵，指着她对太子道：“阿弟，你看你小媳妇啊！”

　　“阿姊！”

　　萧素素害怕地往太子背后缩了缩。她是太子的人，嬷嬷们这么对她说，虽然她并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但是总之，她和太子有关系，这是肯定的。果然太子便回过头来，对着她笑了一笑，轻声道：“没事的。”

　　“哟，这就护上了？”

　　“阿姊，她还小呢。”太子宝蓝色的衣袖往她面前展了展，遮断公主打量过来的目光。萧素素轻轻松了口气，仰头看着太子有一点点发红的耳根，莫名觉得有些安心。

　　“好了阿昭，别闹你弟弟了。”上座有人发话。公主大大叹了一口气，窸窸窣窣坐回原位。萧素素被女官在肩上推了一下，赶快直起身子，手脚并用地爬到自己位置前面坐好。她竖起耳朵听着众人的说笑，竭力想要保持安静，然而听了半天一句也听不懂，不知不觉地还是走了神，开始拨弄几案上的果子玩耍。一不小心，衣袖一带，盛果子的白瓷高脚碟往边上一栽歪，黄橙橙的金桔骨碌碌滚了满案满地。

　　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射了过来。

　　萧素素“呀”地轻呼了一下，双手掩口，害怕得整个人都在轻轻发抖。这下肯定要被嬷嬷们罚了——让她坐着不许动的时候，如果动了，少说也是五下手板。何况这次不止是动一动而已，闯了这么大的祸……

　　她抽抽鼻子，眼眶里已经有泪水转来转去。然而照例是不许哭的，一哭出来，嬷嬷们肯定要多打几下——就在这时侧前方那个宝蓝色的身影半转过来，向她看了一眼，倾身捡起个金桔放回她面前案上。

　　“别怕。”

　　他说，然后，从自己案上拿了个小小的桔子，塞进她手里，大大的手掌展开来包覆着她的手指，让她握紧了那个桔子。

　　“母亲，让她下去吧。”

　　那个桔子的甜味，一直一直留在她的记忆里，长长久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