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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太湖縹缈峰 ...

  •   第一眼见到裴心浩,思妍差点脱口而出:爷爷!这位表舅长得太像一九八零年代初期的外公了!

      思妍记得自己上小学以前,外公头发都是全黑的。后来回想起来,才想到那大概是染的。外公大约在一九八五年,也就是他足岁七十那年放弃染发。那之前,大家都说六十多岁的外公看来像五十许人。方心浩就是那个样子----顶上头发略显稀薄但是全黑,脸型瘦长,两颊微凹,浓眉大眼清炯有神,流露着文人的书卷气。甚至,他身上的黑色西装与红蓝斜条纹领带,都好像外公的衣著!

      心珮姨妈教思妍喊裴心浩“表舅”。但是心浩表示:“如果你不介意,就叫我舅舅吧!” 他讲话的声音频率不高不低,也有点像外公,但是语调比较慢,更显斯文。陌生人很容易猜得出他是大学教授。

      “舅舅!”思妍很自然喊出口,实在是因为,这位远房表舅比亲舅舅长得更像外公!

      这时候,思妍与两位表姨妈以及新认识的心浩舅舅,都端坐在水乡楼餐舘的仿古红木椅上,
      围着一张铺了浅浅奶油黄色桌布的圆桌。服务生刚为他们斟了茶,但还没有上菜。

      两位表姨妈也许是受了思妍复古打扮的影响,今天都穿了旗袍。倚舷姨妈的长袖旗袍是黑底起络黄色碎花。心珮姨妈的七分袖旗袍则是咖啡色与墨绿色互相渲染的图案。两边都是端庄暗沉的颜色,对比得思妍身上改良式短袖旗袍的粉紫色更显娇嫩。

      “妍妍,你在美国是做什么工作?”心浩舅舅问。

      “我在一家高科技公司做公关。”思妍回答:“本来,因为我在斯坦福(Stanford)念了一个新闻硕士学位,所以刚拿到硕士的时候是当记者,可是后来新闻业走下坡,就改行做公关了。其实,我妈一直希望我念博士。问题是博士班时间长,学费开销太大,而且我怕念了博士也不一定当得上教授,就只念了硕士,辜负了她的期望。”

      “别这么说!”心浩舅舅立即为思妍打气:“斯坦福是全世界一流名校。能够念到一个名校硕士,实在已经很棒了。我想你外公与你母亲泉下有知,都会以你为荣!”

      想到外公、外婆、母亲皆已逝世,思妍不禁觉得心酸,但不流露出来,只是抓住机会问心浩舅舅:“请问您父母有没有跟您提过我外公外婆?”

      “提过。” 心浩舅舅点头答道:“我父亲和你外公在江苏高等法院、江西高等法院都曾是同事。一九四九年你外公、我外公都去了台湾,而我父母去了香港。虽然港台两地分开,我父母跟我外公常有联络。我小时候有一次跟父母去台湾,在我大舅家见过你外公,不过并没有见到你外婆。”

      心浩舅舅的大舅,必然就是之涛舅公了。思妍想,那次外公去舅公家,一定是瞒着外婆,以免外婆再度见到已有好些年不见的之沄姨婆。

      “请问那是哪一年的事?” 思妍问。

      “嗯!”心浩舅舅想了一想,才回答:“那大概是我七岁的时候。我是一九五零年生的,所以应该是一九五七年吧!”

      一九五七年---那年外公四十二岁,之沄姨婆大概三十出头。他们在舅公的台大教授宿舍会面,是否表面淡然寒暄,心底波涛起伏,回想苏州往事,惆怅旧欢如梦?思妍想像着外公与之沄姨婆在那栋日式平房纸门半开的客厅内重逢,想出了神。

      “那时候你们弟兄几个?” 倚舷姨妈问。

      这个问题一进入思妍耳中,就把她差点跑去一九五七年的灵魂拉了回来。

      “三个。” 心浩舅舅答得直接了当:“那年我七岁,弟弟心海五岁,小弟心珏还不满周岁。两位表姐可能已经听说了,让妍妍知道也没有关系,我的小弟过继给了大舅。我们那次去台北,就是办那件事情。后来我听我母亲说,她跟我父亲一开始给小弟取名心珏,两个玉合起来的珏,就是打算把他过继给大舅,因为韩家这一辈都排行心字,再加一个斜玉旁的字。”

      “小姑妈想得还真周全。” 心珮姨妈说,又问:“不过,为什么你同你大弟弟也跟我们排行心字?你们倒是没用斜玉旁,可为什么用水字边?水字边在我们韩家是上一辈用的。小姑妈自己的名字也有水字边。”

      “我们两个也排行心,据我母亲说,是因为我父亲不记得他家族谱,就用我母亲家的。” 心浩舅舅解释:“我们不用斜玉旁呢,是为了跟韩家的表兄弟姐妹们有分别。至于我们为什么用水字边,好像是因为我父母当年是在广州订婚,广州既靠珠江又靠大海。我想,既然我们不姓韩,用水字边应该无所谓吧!不至于跟韩家的长辈弄混。”

      “说得也是。” 心珮姨妈点头应道。

      倚舷姨妈与思妍也跟着点头。

      “我第一次去台北是为了小弟过继,第二次是去参加我外公的葬礼。”心浩舅舅悠然说道:“两次都见到了妍妍的外公。”

      “嘀嘀(扬州话对祖父的称呼)哪一年过的呀?”心珮姨妈问。

      这个问题思妍没问,因为她早就在中文维基百科上查到了韩老的生平,知道他的生卒年份是一八八六到一九六八。

      果然,心浩舅舅回答:“一九六八年。那年我去美国读大学之前,先去了一趟台北。”

      “舅舅,”思妍忽然想起来问:“你是在香港长大的,怎么讲国语一点也没有广东腔呢?”

      “因为我在香港从小念英文学校,放学回家都跟爸妈讲国语,所以反而广东话不灵光。”心浩舅舅微微一笑,答道:“我能念得起英文学校,都要感谢我外公。我跟我弟弟心海的学费,都是我外公从台湾寄来的。我母亲虽然不愿意拿我外公的钱,可是为了我们的教育,还是收了外公给的学费,生活费就不肯收了。”

      心浩舅舅停下来喝了一口茶,又说:“我们生活过得比较紧。虽然我父母两人都赚钱,但是我母亲在教会学校教书的薪水不高,我父亲又没有找到白领阶级的工作,因为他是中国的法律系毕业,而那时候香港用的是英国法律,加上他不会讲广东话。我母亲倒是很有语言天份,学会了广东话。我父亲始终不会讲一句广东话。他是北方人,很会做麪食,结果只好顶了一个小小的店面,跟他表哥表嫂合开了一家饺子馆。生意还过得去,只是赚得不多。”

      “噢!”思妍听了颇为惊讶,忍不住问:“您父亲既然在香港找不到合适的工作,为什么不去台湾呢?他学的民国法律在台湾可以用啊!”

      “这...”心浩舅舅欲言又止,似乎有所顾忌。

      就在此刻,服务生开始上菜。话题自然而然中断了。

      “来,这种小河虾在美国吃不到的。”倚舷姨妈用瓷汤匙舀了一瓢炒河虾给心浩舅舅,一瓢给思妍,又说:“我零三年去美国看我二叔二婶,看到美国的虾可真大,都是海虾。可是大海虾反而老,不如我们的小河虾嫩。”

      “是啊!”心浩舅舅附和:“这种小河虾真是特别嫩!不过我来苏州已经半年多了,又还有两三个月要待,吃小河虾的机会很多,现在应该多给妍妍尝尝。”他说着,就拿起了另一个瓷汤匙,去舀炒河虾给思妍。

      “不好意思!”思妍连忙说道:“您们都是长辈,怎么好意思呢?”同时,她眼看心浩舅舅舀虾给她的动作,蓦然想到小时候,外公总是这样把最好的菜舀过来...心浩舅舅比一般男人瘦秀的手,竟然也像外公的手!

      水乡的小河虾确实鲜嫩无比。这一桌的菜肴,除了炒河虾,最后上的清蒸鮰鱼与芙蓉银鱼羹也是思妍从未吃过的。长江特产的鮰鱼不但肉嫩,而且几乎无刺,可谓天赐美食。银鱼羹中的条条小银鱼通体透明,非常好看,入口更是鲜香滑润,极其美味。

      “这银鱼真不错!”心珮姨妈赞道:“应该是才从太湖捞上来的吧!很新鲜!”

      “说到太湖,”心浩舅舅说道:“我有车。待会吃过饭,我可以开车载你们到太湖边走走,还可以过桥到西山岛看看。”

      “你带妍妍去吧!”心珮姨妈说道:“我今晚就回扬州了。今天下午还是在倚舷家聊天,轻鬆一点。”

      “是呀!”倚舷姨妈接口道:“心浩,你才六十多,不晓得人过了七十,体力就不一样。我零三年去美国一趟,到处都想去玩,精神好得很。现在不行喽!你精力充沛,就拜託你带妍妍去玩吧!妍妍后天就回美国了。今天下午还有明天,如果有你开车带她去玩,比我能带她去的地方多,她可以玩得比较开心。”

      “没问题!”心浩舅舅立刻说道:“妍妍就交给我了。我女儿大概比妍妍小不了几岁,所以说,现在的年轻人喜欢玩什么,我还算有点概念。”

      “那就麻烦舅舅了!”思妍觉得能有机会跟心浩舅舅多谈话,就能多问到一些他父母的往事,那是再好也不过了!同时,她对心浩舅舅的女儿有点好奇,就问:“舅舅,你有几个女儿?”

      “一个。”心浩舅舅回答:“我晚婚,只有一个小孩,就这个寳贝女儿,在美国生的。她英文名字叫珂蕾儿(Claire),中文名字叫可灵,可以的以,灵秀的灵。她在念茱莉亚音乐学院。给你看看她的照片,她去年跟同学合开演奏会的时候拍的。”心皓舅舅在智能手机屏幕上点开了他女儿的照片,就把手机递给了思妍。

      这是一张可灵站在钢琴旁边拍的半身照,钢琴只照到漆得黑亮的的侧面一部份,人只从头照到穿着水蓝色细肩带礼服的玲珑腰臀曲线为止。她纤纤一手搭在琴键边缘凸起的钢琴外壳上,乌黑长发垂放到一边,看来果然是个灵秀脱俗的可人儿!

      可灵还在念大学,心浩舅舅却说她比思妍小不了几岁,等于是说思妍才二十几岁。思妍知道自己娃娃脸,因此猜想,也许自己的年龄心浩舅舅并未得知,要不然,就是心浩舅舅懂得女人心理,故意这样说。

      虽然这张照片上的脸很小,眼尖的思妍却看得出,可灵的小鼻小嘴,削尖下巴,都是之沄姨婆的翻版。这种锥子脸由于上相,在二十一世纪特别吃香。加上可灵还有一双比之沄姨婆圆亮的大眼睛,就更讨人喜欢了。

      可灵身边的钢琴,使得思妍想起自己灵魂穿越到一九四六年时,曾经听到之沄姨婆美妙的琴声。之沄姨婆有一个容貌、才华都像她,而且才貌都青出于蓝胜于蓝的孙女,一定很欣慰吧?可惜不能对心浩舅舅这么说,因为照理说,自己应该从未见过之沄姨婆才对。思妍如此想着,就只称赞很漂亮,真的是灵秀脱俗!然后问两位表姨妈看过这张照片没有?她们都说看过。思妍就把手机还给了心浩舅舅。

      服务生送上了帐单。倚舷姨妈与心浩舅舅争着要付,结果,心浩舅舅赢了。一行四人走出餐舘之后,心浩舅舅开车,先送两位表姨妈到倚舷姨妈家,接着载思妍前往太湖。

      车子过了太湖上的公路桥,到西山岛,就直上缥缈峰。这是太湖七十二峰的第一高峰,因山顶终年云雾缥缈而得名。

      到了接近山顶的停车场,心浩舅舅停下了车。思妍怕山上凉,先把带着的紫罗兰色风衣穿上,才跨下车。停车场上有薄雾,周围近处树木烟绿,远处山峦迷蒙,确实有山在虚无缥缈间的情调。

      “要不要登上山顶?”心浩舅舅问:“上去要爬六百多个阶梯。你的鞋子好走吗?”

      “好走。”思妍立刻回答。她的米色圆头短靴皮质柔软,坡跟又是只有一英寸的低跟,就像平底鞋一样轻巧舒适。

      通往山顶的阶梯两旁架起一根根白色柱子,有紫藤沿柱而上,紫花绿荫复满了柱顶上相接的横梁。心浩舅舅说思妍的风衣颜色很配紫藤花,就提议先帮她在阶梯口附近照两张相,再爬阶梯。

      有个陌生人看见心浩舅舅拿手机为思妍拍照,热心过来,自动要帮他们俩合照。于是,思妍与心浩舅舅并排站好。心浩舅舅伸出右手,正要揽思妍的肩膀,却忽然有所顾忌,中途收了回去,也许是怕美国化的搭肩作风会让中国人看不惯。

      思妍心想:虽然两人年龄差距够做父女,但旁人不见得认为相差三十岁左右的男女就一定是父女。况且,心浩舅舅染黑了头发,容易让人误会他是因为老少配而想装年轻,难怪他有些不自在的样子。

      照完相,心浩舅舅说道:“可惜我女儿的春假在三月,她上个月趁春假来看我,跟你这次来只差一个月。要是你们表姐妹能凑到一起,该有多好!”

      “是啊!”思妍附和道:“我很想认识可灵表妹呢!她三月来的时候,紫藤花还没开吧?”

      “还没有。”心浩舅舅答道:“还是你会选时间。这时候来,百花盛开,风景最美。”

      两人一边谈话,一边拾级而上。思妍既然最想知道心浩舅舅父母的往事,就问道:“心浩舅舅,您的父母还在吗?”

      “早就不在了。”心浩舅舅语带感慨:“我父母没你外公外婆长寿。我父亲一九七六年突然中风,不久就脑溢血,回天乏术。母亲一九七八年得肺癌,也是几个月之内就去了。当时,我很不能理解,为什么母亲得肺癌?她从来没抽过烟!后来碰到了一位老中医,谈起我母亲,他说我母亲一定是悲伤过度,因为根据中医的理论,不同的情緖会影响不同的内脏,所谓怒伤肝、思伤脾、悲伤肺。”

      “如果是这样,就难怪我外公也得肺癌了!”思妍深深叹道:“外公快满九十三岁还得肺癌,医生们都很讶异,因为九十岁以上的人细胞分裂慢,应该不太容易得癌症才对,而且外公戒烟很多年了。我根本没有什么印象他抽过烟!现在想想,真的只能照中医的讲法来解释,他得肺癌,是因为我妈还有我外婆接连去世,他悲伤过度。”

      思妍还想说,但没说出口的是:两个曾经相愛的人,竟然是罹患同样的疾病而离世!这是冥冥中怎样的一种安排呢?

      “你外公还是比我母亲有福气。”心浩舅舅说道:“他活到九十出头,而且我听说,他晚年很健康,耳聪目明,走路也不需要人扶,对不对?”

      “是的,我外公的确比一般老人都健康。”思妍答道:“大家都说,那是因为外婆天天帮他炖补品,补出来的。外婆给外公炖的补品,她自己都不吃。也许那就是为什么她到晚年,反而不如外公健康。外公得肺癌之前,身体一直非常好。我本来一直以为,他会成为人瑞。如果那样,他今天应该还在。”说到这里,思妍感伤,就没有再说下去。

      “九十三也算是长寿了!”心浩舅舅安慰道:“再说,你外公外婆还享受到了四代同堂的福气,对不对?我听说你大表哥在你外公外婆过世之前,已经有了一个女儿。所以说,你外公外婆看到了曾孙女。我母亲连孙女都没看到。可灵非常像她,她却没看到!这是我生平一大遗憾。”

      思妍听着,不知该说什么,只能点头来表示理解。两人继续登阶爬坡。阶梯一路上近有靓丽紫藤花串,远有迷濛湖光山色可欣赏,而且每隔一段,旁边还有一个小亭子可供暂时休息一下,设计得非常体贴游客。

      从下往上,路过第三个小亭子的时候,心浩舅舅看那里面没人,就问思妍要不要进去坐一下?思妍点头同意。

      两人走进了亭子,刚在亭子边缘的长条木椅上并排坐下来,心浩舅舅忽然低语:“现在这附近没人。我有些从没对任何人说过的话,想趁这个私下的机会对你说。这些话大概除了你,也没有别人可以说,如果你不嫌太冒昧的话。”

      思妍一听,心跳猛然加速----心浩舅舅素昧平生,这么唐突要倾吐的心事,只可能是关于外公与之沄姨婆的往事!于是,她赶快点点头,答道:“好!”同时,她以期待的表情鼓励心浩舅舅讲下去。

      “我们刚见面的时候,你露出了惊讶的眼神,是不是因为我长得很像你外公?”心浩舅舅以问句作为开场白。

      这么直接的问题让思妍感到有点窘。她赧然一笑,才嗯一声,点头承认。

      “这就是为什么我决定,要把我心中埋藏多年的秘密告诉你。”心浩舅舅淡淡一笑,就开始细说从头:“我第一次见到你外公的时候,年纪还小,不懂事,可是第二次见到他,也就是在我外公的葬礼上见到他,我就很讶异,为什么我的脸型不像我爸也不像我妈,反而像他?那时候,我马上就要去美国念大学,而且,我外公刚过,大家情绪都很低落,我无法向任何人提出这个疑问。后来忙着学业,就淡忘了。”

      心浩舅舅停顿了一下,才继续讲下去:“我再想起这个问题,是我母亲得肺癌之后。我那时候正在美国写博士论文。为了我母亲,我放下论文,飞回香港陪她。那个年代还没有化疗,得了癌症等于被判死刑。本来,我们想瞒着我母亲,可是她很聪明,看我把论文抛开,就猜出了她得的是癌症。然后,她就对我说,既然她已经不久于人世,她希望能见她此生最爱的男人最后一面。我听她这么说,才知道,原来,她跟你外公有过一段情。你也知道吗?”

      “我---”思妍迟疑了一下,还是决定不说出灵魂穿越的事,只说:“我小时候模模糊糊听我外婆对我妈提过,外公以前有一个女朋友。好像我外婆还有我妈都叫她二小姐。”

      “二小姐就是我母亲,韩之沄,水字边的沄,韩二小姐。”心浩舅舅说道:“我母亲去世之前,写了一封信到台北给我大舅,请他转给你外公。几天之后,你外公就到了香港。那是我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你外公。”

      外公去香港见之沄姨婆最后一面,外婆知道吗?思妍没有问出口,因为心浩舅舅恐怕不会晓得。她只有自己动脑筋想:一九七八年...那是自己出生前一年,也是二表哥出生那年。会不会外婆刚好去美国帮舅妈做月子,不在台湾?如果那样最好,外公外婆就不至于在之沄姨婆生命的终点,又为她吵一架。

      “我母亲过世的时候是一个下午。”心浩舅舅接下去叙述:“我弟弟心海在上班,小弟心珏因为当时台湾对兵役年龄男孩子的管制,没办法出境,所以,守在我母亲病床边的,只有我跟你外公。在我母亲临终那一刻,你外公紧握住她的手,眼泪一直掉。我看呆了,反而眼泪停了。那天晚上,我再也忍不住问你外公,大声喊:你跟我妈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有可能是你儿子吗?”

      “他怎么回答?”思妍立即问,同时全身细胞都竖了起来,渴切要这个答案!

      “他说,”心浩舅舅仰起了他的长脸,像是要仔细回想清楚,来做一字不漏的转述:“我跟你母亲是很好的朋友。我认识她的时候,已经有了家室,就只能把她当朋友,一直很尊重她。只有在广州的一个晚上,我们比较亲密,可是那应该不至于会让她怀孕。那时候,因为她已经准备要嫁给你父亲了,所以,我尽量守住分寸,怕对不起你父亲。”

      “我外公是自制能力很强的人!”思妍立刻说道。她全心全意相信外公的话,一方面是基于对外公的了解,另一方面则是想到了自己的初恋男友迪恩。原来,迪恩曾经为了心愛的女友珍惜处女之身,而用过一些代替的方法。她从此懂得了男人在外面射出来,也能得到满足,不一定要过最后一关。

      “现在回想起来,我比较能够相信你外公。”心浩舅舅以理性的语气说道:“可是当年我不信,还很生气,对他大叫:别以为我想做你儿子!那是一九七零年代后期,我在美国读书,看到开放的社会,加上我自己当时血气方刚,难免以己度人。后来我才想到,你外公一九四九年已经三十几岁,不是冲动的小伙子,而且他们那一代贞操观念很重,所以,如果他真愛我母亲,他应该可以帮她守住最后的防线。”

      其实,就连“冲动的小伙子”也做得到的!思妍暗想。她回忆自己大学时代的初恋,那时候迪恩才二十出头,就是在极为“冲动”的年龄,他都做到了啊!一九四九年秋天足岁已满三十四的外公当然更做得到!只可惜,这些话无法对心浩舅舅说。

      “不过,话说回来,如果你外公并没有越界,为什么我长得像他?”心浩舅舅露出了迷惘的神情,说道:“这是我母亲去世以后,三十八年来,我心中一直解不开的谜,闷在心底太久了,今天终于讲出来,就算是一种发洩吧!希望你不要见怪。”

      “哪里!”思妍立即以诚挚的眼神望向心浩舅舅,认真说道:“其实,不管你是不是我外公的儿子,我都愿意把你当亲舅舅看,因为你长得真的很像我外公,非常像!”

      “所以,我才会想了三十八年都想不通啊!”心浩舅舅笑道:“我母亲又不是圣母玛丽亚,你外公更不是上帝。这怎么解释?”

      这句玩笑话逗得思妍扑嗤一笑。

      心浩舅舅补充说明:“你住在美国多年,而且已经结婚了,所以希望你不介意我在你面前谈这些。这个问题实在困扰我太久了!”

      思妍点点头,表示理解。

      就在这时候,有几个别的游客进亭子来休息。于是,心浩舅舅说道:“我们走吧!离山顶只剩一小段路了,一定要上去看看!”

      两人回到沿坡而上的紫藤廊,继续登阶爬坡。到了山顶,最高处还有阶梯,通往一个小小的瞭望台。游客们都去排队登台。思妍与心浩舅舅也跟着去。

      终于到了瞭望台上,思妍往下环视,眺望,真是好景无限,尽收眼底!只是后面还有人等着要上来,不好意思久待。

      走下了瞭望台的石阶,思妍心想:可惜自己不擅画,不然这真是个写生的好地方!她正这么想着,从最低一阶踏下来,踩到地面,忽然发现,眼前景象变荒凉了。她再定睛一看,明明刚才上瞭望台之前看到的,旁边有一大块刻着“太湖第一峰”红字的直竖岩石,还有那岩石下的人工许愿池,竟然都不见了!别的游客以及心浩舅舅也都不见了!

      她四下张望,看到唯一没变的,是一块平躺的岩石,上面刻着“缥缈峰”三个绿字,还有落款“根源”。她知道,这是民国时代留下的遗迹。这样看来,灵魂穿越又发生了。这次是穿越到何年何月?

      眼看周遭树木山峦都绿意深浓,思妍可以确定这不是秋冬,不过是春是夏就很难说,因为来时路上的紫藤廊也不见了,缥缈峰顶上又没有花,无法凭花季来分春夏。再说地势这么高,夏天也有春天的凉意,因此也不能靠气温来判断。

      思妍一边这样想着,一边继续环顾四面八方,结果看到接近山崖边的一块岩石上,背对这边坐着一个女子,头戴米色草帽,身穿袖子卷到肘上的白衬衫,黑色背带裤。这女子前面有一个画架。她正握着一枝油彩笔,往那画架撑起的画面上涂抹。画面大部份被她挡住了,看不出画的内容。

      这个熟悉的背影,思妍认得出是青春年华的之沄。一九四零年代的缥缈峰,想必还没有汽车通达,她竟然徒步攀登上三百三十多公尺高的山峰来写生,真有闲情逸致!思妍正想走近一些,去看之沄姨婆在画什么,却听到一个带着微喘的女性声音从后面传来:“之,沄!”

      之沄回过头来,没看到思妍透明的灵魂,只见之涵气喘吁吁,慢慢走过来。之涵也是头戴米色草帽,身穿长袖白衬衫,但下半身是卡其长裤,黑布绣黄花平底鞋。

      “大姐,你怎么来了?”之沄讶然问道。

      “我,到处找你。”之涵仍在喘气,断断续续说道:“皓同,说,你大概,又爬山,到山顶上写生。他猜对了!”

      “大姐找我有什么事?”之沄似乎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微微蹙眉。

      之涵深呼吸两口,确定自己顺过气来了,才说:“亏你,后天就要动身去江西了,不在家收拾准备,跑来写生。你知道吗?巧倩去不成江西了!”

      “为什么?”之沄一脸惊讶。

      “是这样的,”之涵从头说起:“一开始是巧倩说时局不好,不想再有孩子,你姐夫就帮她找了一个女医生,几天以前装了一个避孕器。结果,不知怎么没装好,一开始只是有点痛,以为是不适应而已。没想到今天大出血!幸好很快送医院,把那避孕器拿出来,已经没事了。可是巧倩出血过多,就像小产一样,至少要静养十天半个月。后天她是走不了了。”

      “噢,那真是不巧!”之沄淡然说道:“可是大姐,我不明白,为什么那会让你跑来找我呢?”

      “唉!”之涵叹了口气,才说:“你叫我怎么说呢?巧倩后天走不了,皓同却非动身不可。他那边新工作下个月一号就要开始,不能等,所以,只能让巧倩带两个孩子暂时搬到我家,讬给我同你姐夫暂时照顾。等明年过年的时候有假,他再回苏州来带他们回扬州过年,然后就带他们去江西。这样安排应该是可以,问题只是,巧倩不放心,因为你要去江西。”

      “她不放心,所以你们想叫我留下来是吗?”之沄猜出了之涵的来意。

      “现在是暑假。也许,你辞掉的学校还没找到人来替你。”之涵宛转说道:“不然,你另找一间小学,再教一学期书,应该也是找得到。你在苏州多待半年,反正有我同你姐夫在附近,不是没有照应。待到明年过年,巧倩去江西,你再去,免得皓同、巧倩夫妻俩分开的时候,你反而离皓同比较近,大家都不安心。”

      “大姐,你说得有道理。”之沄答道:“可是我不能答应。”

      “为什么?”之涵蹙起淡秀的双眉。

      “我已经收了南昌那个教会学校的聘书,不能失信。”之沄振振有辞。

      “现在离开学还早,他们应该另外找得到老师。”之涵试图化解这个理由。

      “大姐不是外人,我干脆直话直说吧!”之沄仰起了她的尖下巴,坚决说道:“我已经发了誓,要做皓同哥的月亮。换句话说,他走到哪里,我远远跟到哪里。我说过不会破坏他的家庭。如果巧姐姐还是不放心,那我一到南昌,就去教会学校的教堂当修女。那样她总放心了吧!”

      “你这是什么话呢?”之涵面露不悦,蹙眉说道:“什么当修女?爹也不会答应的!”

      “我真要做的事,爹也阻止不了。”之沄显示出她绝少流露的,刚烈的一面。

      之涵正要再开口劝之沄,却被后面传来的男性声音打断:“之涵!”

      随声而到的男人是世伦。他也身穿长袖挽到肘上的白衬衫,搭配黑吊带的浅灰色西装裤,脚上却是好走路的黑布鞋。同时,他一手挽着一件女装款式的茶色风衣。

      “之涵!你怎么不带件外套,就跑上山来?你身子虚弱,哪禁得起风吹?”世伦以半带责怪的口吻表达他对娇妻的关怀。

      之涵还没来得及反应,倒是之沄的眼睛先有点发热。任何女人看到另一个女人的丈夫如此呵护妻子,都难免感触吧!旁观的思妍也被姨公的体贴所感动,不由得心想:也许,这就是姨婆能原谅姨公有私生子的原因?

      “其实这山上并不冷!”之涵小声嘟哝了一句,又撒娇道:“你自己也没穿外套呀!”

      “我身子壮。你哪能同我比?”世伦说着,就抖开了他帮之涵带来的茶色风衣,然后双手提起风衣的双肩,做出了西洋绅士帮女士穿外套的姿势。

      之涵乖乖先把右手伸进风衣袖子,再伸左手,让世伦帮她把风衣穿上。

      “你累了吧?”世伦低声问道:“也不先同我说一声,就一个人跑上山来。你肺活量小,怎么爬得了这么高的山?”

      “我找了轿夫,一直坐轿子坐到山路太窄了,轿子没法子过了,才下来爬山的。”之涵连忙解释:“有点运动也好。你不是总说,运动对身体好吗?”

      正在他们夫妻俩你侬我侬之际,之沄把画架、画具都收了起来,装进了一个深灰色背包。她那样瘦小,身高显然不到一五五公分,却竟能肩起那么大一个帆布包!看来她还没有那个帆布包重!

      世伦看在眼里,自然要展现他的绅士风度:“我来帮你拿吧!”

      “谢谢姐夫!”之沄立刻道谢,没有推辞,就让世伦接过了那个沉重的大帆布包。显然她在任何男人面前,都习惯表现出柔弱的姿态。

      “之沄,我刚才同你说的话,你还是要多考虑。”之涵仍在尽最后的努力,谆谆劝道:“做人处世,要多为别人著想!”

      之沄不答腔。思妍看得出来,这表示不为所动。那么,之沄姨婆是去了江西了。外婆此时则是因病而不能成行。问题是,后来外婆也没有去江西,那是因为之沄姨婆?还是因为时局?

      正当思妍怔怔想着,她忽觉一阵头晕。同时,她听到有个有点像外公,但又不全像的男性声音在低喊:“妍妍!妍妍!”她眨了眨眼睛,再睁大眼睛一看,眼前是一座人工许愿池,位于刻着“太湖第一峰”红字的斜下方。刚才喊她的声音,发自于站在她身边的心浩舅舅。她回到二零一六年春天了。

      “妍妍,你在想什么?要不要许个愿?”心浩舅舅问。

      “要!当然要!”思妍点头答道,说着就打开她的咖啡色小皮包,去找硬币。

      不等思妍找到硬币,心浩舅舅已经扔了两个硬币到水中,然后说道:“这两个一个算我的,一个算你的。许愿吧!”

      思妍拿起从自己皮包中掏出的一个硬币,也扔到许愿池中去,紧接着解释:“我再多加一个硬币,希望这样能让许的愿更灵!”

      心浩舅舅听了微微一笑,用一种哄小女孩的语气说道:“好!我们一起闭上眼睛来许愿!”

      两人真的同时闭上双眼,各自默许一个愿望。闭着的眼睛都没有看见,天空中的雲层就在此刻稍微散了开来,让下午的斜阳透过缥缈峰周围的雾气,洒下一片金濛濛,在许愿池上闪出了水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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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太湖縹缈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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