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靈魂穿越到一九四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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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在从扬州开往苏州的巴士上，倚舷姨妈与心珮姨妈同坐一排，思妍坐在她们后面一排，双人位的靠窗位置。她手上拿着心珮姨妈给她看的一小本相簿，一页一页慢慢翻看。
这些照片都是姨婆与外婆一九九一年返乡探亲时拍的。其中最引起思妍注目的，是姨婆的干儿子万焕章。他的个子高大，应有一百八十几公分，与姨婆站着合影时，高度落差很大。保养甚佳的姨婆身高到晚年只从一六零公分略缩到一五八，但穿着平底鞋，她的头顶只略微超过焕章的肩膀。
在思妍的印象中，姨公大概只有一六八到一七零公分之间，没有这位焕章叔叔这么高，而且，姨公的脸型是瘦削的六角形，焕章叔叔却有一张肉感的国字脸，怎么看，都觉得他们两人长得不像。不过，这并不能排除焕章叔叔是姨公的儿子的可能，因为他的面貌身材都像他母亲。
这本相簿中也有焕章叔叔的母亲，几乎全白的头发削得很短，方面孔，宽厚肩膀。可以想见在一九四零年代，万太太相貌一定也比不上之涵。姨公世伦当年明明家有娇妻，是如何“不小心”与貌不惊人的万太太擦枪走火？
“不巧那阵子，我得了崩漏，养了两个月才好...” 姨婆之涵年轻时的声音在思妍耳畔响起。思妍记得，这是自己灵魂穿越到一九四六年春天的姨婆家时，听到姨婆之涵对外婆巧倩倾诉。
难道，姨公世伦只因为那两个月妻子不能行房，才搭上了独守空闺的万太太？思妍很不愿意用那么俗气的想法来揣测。
她宁愿幻想出另一幅画面，是在万家小四的卧房，当小四高烧终于退去，沉沉睡着之后，万太太感激落泪，要对吴世伦医生下跪。世伦连忙伸手拦阻，把她扶起来。结果，两人不知怎么一下子重心不稳，翻跌到万太太为了夜间照顾孩子而靠墙放置的行军床上...
万太太继续哭。一个高大强壮的地母型妇女忽然变得像小女孩一样脆弱，使得世伦不知所措，只能持续搂着她，拍她的背，抚慰她。世伦渐渐觉得怀中结实的身体非常温暖，恰似土地一般广袤宽容。这不是抱着娇弱的之涵那种怜香惜玉的感觉，不需要他像捧着精美瓷器那样小心翼翼，而是一片大地，安稳躺在那里，迎接疲倦的游子...
有一张姨婆与万婆婆一九九一年的合照，大概是在一家餐厅拍的，两位垂暮的老太太并排临桌而坐，共同面对相机，展开安详的笑容。谁能看出来，这两个女人曾经同时爱过同一个男人？
盯着这张照片，思妍忽觉眼皮越来越沉重，自然而然就闭上了双眼。她睡着了。她的灵魂趁着身体不备，悄悄溜出来，奔往一九四八年...
当思妍来到苏州的姨婆之涵家门口，饶妈刚刚扫完门口的地。于是，思妍跟在饶妈后面进了门。一进客厅，她就看见楼梯上，姨公世伦身穿浅灰色夏季西服，提着皮箱，一阶一阶往下走来。
忽然间，世伦听到之涵喊他。于是，他在楼梯的半腰上站住了，回头往上望。
之涵一身银灰色蝉翼纱短袖旗袍，踩着黑缎绣红花的平底拖鞋下了几阶，与世伦之间还隔着一段楼梯。她从上往下俯视着世伦，柔声说道：“我同你一齐去吧！”
世伦很惊讶，怔了一下，才说：“我是去开会呀！你去多无聊呢？”
“没关系。”之涵轻声答道：“我可以去找万太太聊天。”
世伦听了有点心虚，迟疑了一下，才说：“只怕万太太孩子多，忙不过来，不知道有没有空招待你？”
“不然，你开会的时候，我留在旅舘看小说子。” 之涵一口温柔的乡音很自然把“小说”加了个“子”字。她接着说：“等你去万家的时候，我再同你一齐去看他们。”
“嗯。” 世伦轻咳了一声，以掩饰内心的不安。他随即挤出了一个笑容，说道：“你好像认定我一定会去万家。”
“老朋友嘛！当然应该去看看。” 之涵避重就轻，以平静的语气说道：“而且，他们家孩子多，热閙。我们没有孩子的人，有机会同孩子们玩玩，多好！我正想同你说，我打算问问万先生万太太，可不可以把他们家小五送给我们收养？”
“你想收养小五？” 世伦吃惊得往后退了一步，差点跌下楼梯！
“是呀！” 之涵一脸波澜不惊的娴静，落落大方回应：“万家只有小三是女孩子。小五有三个哥哥，够给他们家传宗接代了。可我们呢，什么都有，就缺一个孩子。”
“这，” 世伦先是尴尬了一下，就立即提出异议：“之涵，我同你说过多少次了！我不在乎有没有孩子。最重要的是我们两人感情好。”
“我知道。” 之涵低垂着她原本喜气的圆脸，幽幽说道：“我很感谢你新派。那就算我旧派好了。我想要养个孩子。”
思妍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姨婆！你为什么要收养丈夫的私生子？
以思妍对姨婆的了解，可以确信姨婆绝对不是在变相报复，绝对不会想要虐待那孩子来泄愤。姨婆显然是真心愿意抚养丈夫的私生子！为什么？
世伦也无法理解妻子的宽大。当然，他不能确定妻子知不知道小五是他的私生子，但他越来越疑心纸包不住火。为了尽最后的努力来掩饰，他反而故意说道：“想要孩子，也不一定要万家小五啊！我们去孤儿院领一个吧！”
“我就是想要小五！” 之涵撒娇道：“因为我记得，我们去小五的满月酒，你看那孩子特别喜欢。要领，当然应该领一个同你有缘的孩子。”
有缘？何不直说有血缘？思妍听了直摇头--- 姨婆，你太给姨公面子了！难道，这就是你与姨公一生恩爱的秘诀？男人都爱面子，难道就是最在意女人给不给他们面子？
世伦一下子涨红了脸，不知说什么才好。他想了一想，终于说道：“好吧！你去收拾一下行李，同我一齐去上海吧！我们可以问问万家。不过，如果万先生出远门了，万太太一定不能做主。”
“她不能做主把孩子送我们，让我们认个干儿子，总是做得了主吧？” 之涵微微一笑，说道：“这趟我们去，起码认个干儿子！”
正当之涵返回楼上去收拾她的行李，有人来敲门。饶妈去开门。世伦下楼来迎接客人，只见进来的是一身卡其色夏季中山装的皓同。
“皓同，你怎么一个人来？巧倩同两个孩子呢？” 世伦有些诧异。
“他们在家。” 皓同简答一句，就急着说明来意：“巧倩性子太拗！只有大表哥大表姐的话她还听得进去。我是来请你们帮忙劝劝她。”
“劝她？劝什么呢？” 世伦一头雾水。
这时候，之涵也下楼来了。她听到皓同的话，觉得有点紧张，立刻问：“又是为了之沄吗？”
皓同被问得有些赧然，唉了一声，才说：“算是有一点吧！不过主要是为姨丈调江西高等法院的事。” 他在亲人面前，总是跟着巧倩喊韩老姨丈。
“怎么说呢？” 之涵与世伦异口同声问。
“说来说去，都怪司法行政部那些官僚！通货膨胀得一塌糊涂了，还大幅调动人事，搞什么廻避省籍，硬要调姨丈去江西！都是一班政客为了争权夺利！” 皓同先抱怨了一番，才点入正题：“你们也知道，姨丈下个月一号以前就要到南昌履新了。他说我是他的得力助手，邀我一同去。可是巧倩不肯去江西！”
皓同叹了口气，才接著说道: “巧倩说，姨丈也会带之沄去江西，所以，如果我们不去，我同之沄就正好断了。她还吵着说，如果我一定要去江西，她也不去，就让我跟之沄去好了。你们说，这是什么话？无理取闹嘛！”
“巧倩那样想，倒也不能怪她。” 之涵为巧倩说公道话：“我爹真是的！为什么一定要你跟去江西？”
皓同为韩老解释：“姨丈说，之涛去美国留学了，没法子做他的助手，只有我最能帮他。”
“裴盛明不是要同他一道去江西吗？” 之涵问。
皓同答道：“裴盛明只是个书记官，还需要多磨练几年，才帮得上姨丈的忙。”
“好吧！” 之涵点了点头，说道：“我会帮你劝巧倩。不过，我们不巧正要出门。过几天回来再说，还不迟吧？”
“我们可以晚一天去上海。” 世伦说道：“今天星期六，我星期一才要去开会。明天去上海也来得及。我本来只是想早点去，好做准备，可是不准备也没什么关系。”
“是这样吗？大表哥，可别为了我的家事担误你的正事！” 皓同连忙声明。
“没问题！”世伦爽朗笑道：“我们走吧！”
他们一行三人从后门出去，到后门紧临的河边叫船。思妍悄悄跟在他们后面，也上了的两排座位的乌蓬船。世伦与之涵同坐后面那排。思妍坐到前排看不见她的外公皓同身边，眺望两岸一路杨柳依依、绿荫深深的苏州夏日风景。
到剪金桥巷下了船，皓同拿钥匙开后门。思妍跟着他们一行三人进去。
刚过下午四点，巧倩已经围着黑色围裙，在厨房开始准备晚餐。她坐在一张小木桌前的板凳上，双手不停摘四季豆，把摘好的一段段四季豆扔进一个竹篮。
足岁只有两岁的燕舲也在厨房，帮母亲把摘掉的四季豆茎头，老丝等从小木桌上一把收起来，捧去垃圾桶扔掉。每当巧倩摘下的废弃物在小木桌上积成一堆，燕舲就来帮忙清理。从小木桌旁到垃圾桶边的一段距离，燕舲走得很稳，没有一粒渣从她手中滑落。
当皓同率先进厨房来通知大表哥，大表姐来了，也并没有扰乱燕舲。小女孩只停了一下，看了父亲一眼，就继续捧着一把四季豆碎渣，去扔进垃圾桶。
“哇！舲舲这么能干呀！” 之涵一进厨房，就惊呼赞叹：“这么小就这么会做事！我这姨妈都没你能干呢！”
“慕航呢？” 世伦问。
“出去找邻家孩子玩了。” 巧倩回答：“男孩子就是野。不到吃饭不回家呢！大表哥大表姐到客厅坐吧！我给你们泡茶。”
“不忙！我们是自己人，不用客气！” 之涵连忙说道。
“还是请到客厅坐！” 皓同伸出右手做个“请”的姿势。
世伦是西洋绅士派头，让之涵先走。皓同殿后。三人到了客厅，就各自就座。
巧倩叫燕舲去邻家找哥哥，自己则解下了围裙，显出了一身米色细麻布无袖旗袍。她很快泡了四杯茶，为免太烫，每杯都掺了冷开水，才把四杯都放在一个托盘上，端进客厅，同时说道：“这是荷叶茶，去火的。”
“我们也就是来给你去火的呀，巧倩！” 世伦幽了一默。他的风趣是亲友们熟知的，因此谁都不以为忤。
“我哪来的火？” 巧倩故作不解，问道：“皓同向你们告了我什么状？”
“他没有告状。” 之涵赶紧打圆场：“他只是担心你不想去江西。”
“我不想去江西，不是正好？” 巧倩讽刺道：“有人巴不得我不去呢！”
“巧倩！” 之涵摇了摇头，劝道：“别这样！之沄得跟着我爹走，是因为她没有了娘，又没嫁，一个姑娘家，虽然在教小学，我爹还是不放心她一个人留在苏州。”
“我没有叫她不去！” 巧倩赌气道：“我只是说我不去。”
“你不去，皓同也不肯去了。” 之涵温言软语说道：“不巧之涛在国外。我爹身边没有一个可靠的人帮他，更容易让小人找麻烦了。”
“小人找麻烦？” 巧倩不明白，诧问：“找什么麻烦？”
“这你也不懂！我说你不懂社会上的事，你还不服气！” 皓同一脸不耐烦。
“巧倩只是纯真，想不到人心有多坏。” 世伦开口维护巧倩，接着又为之涵方才的话下注解：“我岳父地位高，而且为官清廉耿直，难免为小人所忌。他这次调江西，就是因为有些小人进谗言，上层才有所谓廻避省籍的决定，不让江苏人领导江苏高等法院。皓同还好官位不够高，不然他根本没得选择，非调动不可。”
“没关系的，巧倩！” 之涵委婉说道：“如果你真不想去江西，我去帮你说，请我爹让皓同留下来。我想我爹会答应的。”
“那不好吧？” 巧倩过意不去，转了口风：“如果姨丈真需要皓同帮忙，皓同当然该帮。”
“可是你不去，皓同就不去了。” 之涵打铁趁热，赶快问：“你肯去江西吗？”
“我... ” 巧倩犹疑着问：“真的是我不去，他就不去？”
“当然是真的！” 世伦赶紧担保，又立即问皓同：“是不是巧倩不去，你就不去？”
皓同没开口，但点了点头。巧倩知道，以皓同的个性，这算是很给她面子了。
“那我还是跟他走吧！” 巧倩低下头。
“这就对了！” 之涵表示欣慰。
世伦跟着微笑。皓同则鬆了一口气。
“不过，”巧倩忽然说道：“我有件事，想请大表姐到楼上单独谈一谈，可以吗？”
皓同与世伦都投给巧倩狐疑的目光。同时，之涵点头答应：“当然可以！我们上楼吧!”
她们俩一前一后，登上了楼梯。思妍也跟着上去。
一到楼上，巧倩就小声说道：“大表姐，我还是想问同一件事。今年物价涨得更厉害了，我真怕再有孩子。这两年，我气他同你们家二小姐眉来眼去，常常拒他于千里之外。不然大概早就又有了。可是一直拒绝他，也不是办法，我也怕反而更把他往二小姐那边推。所以...大表姐，你有没有问过大表哥，是不是有一种可以装进子宫的东西？”
“我帮你问过了。” 之涵回答：“世伦可以找到一位女医生来帮你装。现在才是月初，离月底还有三个多礼拜时间，应该可以在你们月底出发去江西之前，帮你装好。”
“那就好！”巧倩放下心来。
思妍听了，却觉得忐忑不安---奇怪，外婆既然答应了去江西，为什么后来没有去？
正当她满心疑问的时候，忽然间，她感到了一阵猛烈的震荡，迫使她一下往前倒，又一下往后仰。她睁开了双眼，才发现所乘坐的巴士刚刚紧急煞车。她醒了。她的灵魂已经回归了身体。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靈魂穿越到一九四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