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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一九四九 ...

  •   晚上十点多钟,该是就寝的时间。思妍已经洗过澡,穿着当睡衣的翠绿色长T恤,但丝毫没有睡意。她上床之后,没有躺下,却跪在床上,仰望天花板,双手合十,开始祈祷。

      “苍天,请让我今天下午许的愿成真吧!” 她宛转祈求道:“我只是想了解外公外婆的过去。外公外婆那么疼我,可是他们在世的时候,我从来没有去想,他们在我出生之前,既然已经活了很多年,那么他们在那些年之间,都经历了一些什么事?我竟然从来都没有问!虽然,现在已经太迟了,知道了,也没有办法帮他们解开任何心结,但是,我还是想知道,只因为我愛他们。不管他们已经离开人间多久,只要我活一天,他们就在我心目中活着,所以,我还是想要多了解他们。”

      她暂停了一下,压一压心中酸楚的情緖,再继续恳求:“请让我知道,他们一九四八年夏天分别之后,究竟是如何重聚?还有,为什么之沄姨婆在广州决定嫁给裴盛明?为什么心浩舅舅长得那么像外公?请让我知道!”

      闭目祈祷之后,思妍睁开双眼,盯住了天花板,因为,这块天花板曾有一次如同电影萤幕一般,展现出了巧倩与之沄在一九四六年春天的谈判。那是唯一的一次,思妍没有亲自走到某件往事了无痕的地点,她的灵魂也没有穿越到往事发生的时间,就能像看电影一样,看到那段往事的经过。思妍希望能再看到一部类似的纪录片,内容是外公、外婆、之沄姨婆他们一九四九年的经历。

      思妍凝望着天花板,大概有将近十分钟,都只见一片空白。她很失望,心想这一趟来,不可能去南昌或广州,不可能到那两个城市去灵魂穿越,如果不能用看影片的方式,就无法得知那些往事了。因此,她又闭上了眼睛,殷切祈求:“请让我在此时此地,看到外公外婆的一九四九年!”

      忽然间,她听到“呜---”,长长的一声,像是电影里旧时代火车的汽笛,但不是从头顶上的天花板传来,而是来自正前方。她立即睁开双眼,朝正前方看----她在床上跪的方向刚好是面对电视机。这时候,明明关着的电视机竟然出现了画面,显示一辆火车正在缓缓进站。然后,一个特写镜头照到了站名:广州。

      火车停了下来。乘客们纷纷下车。从车门跨到月台的人群之中,有一个年约三十出头的男人,他接近一米七零的身高在南方算是中等,体型则显得很瘦削,脸型窄长。虽是远镜头,思妍也看得出这是她外公纪皓同。

      皓同身穿浅灰色薄麻料中山装,两手各提一个皮箱。跟在皓同后面下火车的,是一个同样装束,同样两手提皮箱的青年男子,比较高大,比较壮硕,微胖的冬瓜脸也似乎比皓同年轻几岁。思妍猜得出来,这是裴盛明。

      接着,一身阴丹士林蓝旗袍的之沄,以及一袭暗灰色薄棉布长袍的韩老,都下了火车。

      一名挑夫过来拉生意。韩老点头答应。于是,皓同与盛明帮着挑夫把四个人的行李都放上了推车。挑夫一推起推车,他们四人就跟在挑夫斜后方,往火车站外面走。

      “我们这一路,真是有惊无险!” 韩老一边徐行,一边感叹:“本来离开南昌,只是因为安庆失守,在考虑是否该把江西高等法院南迁到赣县,才动身来广州请示中央。想不到这一走,就再也回不去了!”

      “幸亏我坚持跟你们一起走!”之沄一脸惊魂甫定的神情,说道:“不然,假如我一个人留在南昌,可就惨了!”

      “是啊!” 盛明附和:“亏得之沄小姐有远见,不然我们哪能安心来广州?在长沙停留的时候,恐怕就会折回去找你了。那就等于是飞蛾扑火!”

      “提到长沙,” 皓同显出了迷惑的神色,说道:“我们刚到长沙的时候,碰到武汉大撤退,到处乱得不得了!困在长沙两三个礼拜,差点以为来不了广州了。可是撤退浪潮一过,共军居然没有从武汉长驱直下来进攻长沙!我们能顺利从长沙出发,一路平安到广州,真有点不可思议!”

      “凡是不合常理之事,必有磎硗!”韩老沉吟道:“作战最怕有内奸。唉!只能但愿湖南守将之中,没有第二个傅作义!”

      韩老毕竟年纪大、阅历深,对湖南日后的演变已有预感。二零一六年的思妍望着电视萤幕上一九四九年的他们四个人,看得出另外三人对局势的观察,都不如韩老敏锐。

      湖南省主席程潜一九四九年八月投共,乃是思妍早已从网上得知的史实。然而,对于广州火车站的这一行四人,一九四九年八月显然尚属于未来。

      他们四人刚走出火车站,就看到也听到两个小贩在叫卖:“汉油熜!汉油熜!”他们一开始听不懂小贩的广东话,直到瞧见小贩肩挑的竹篮中满是一个个粽子,才恍然大悟。

      “原来他们是在叫咸肉粽!” 之沄听出了“汉油熜”与“咸肉粽”发音之间的关连,赶快宣佈她的发现,有点兴奋。

      “我们还没吃午饭,就买几个粽子果腹吧!” 韩老低叹道,又喃喃问道:“一年过得这么快,已经端午了吗?”

      “是快端午了呀!爹!” 之沄回道:“我在长沙的时候看了日历。今年端午是阳历六月一号,就是明天哪!”

      “想不到今年端午是在广州过!” 韩老摇头叹息。

      “唉!” 皓同也叹了口气,黯然说道:“家里不知道是怎么过节?音讯断了半年多了!”

      皓同只是笼统说“家里”,却让思妍直觉----外公在思念外婆...

      就在这时候,思妍眼前的电视画面跳接到了苏州的姨婆之涵家。

      之涵与巧倩隔着一张木桌,对坐在厨房里。巧倩在包粽子。她用右手从泡着酱油的一锅生米之中舀起一勺,放进左手握成筒状的竹叶卷中心处,又分别夹起了一小块猪肉、几小片香菇,往那些米里塞。等到馅装好了,她就拿起另一片竹叶,迅速包起这个粽子来,最后再紥上细绳,两三下就包出了一个棱角分明、饱满紮实的粽子。

      “你真能干呀!”之涵赞叹:“不是我不给你帮手,实在是我手笨,怕越帮越忙!”

      思妍看着直点头,因为自己就像姨婆一样手拙。她想起了小时候看外婆包粽子,放的馅料可多了,除了猪肉与香菇以外,还有花生、栗子、干贝、咸蛋黄等等,蒸出来香喷喷,吃进口更是美味无比!不过,在一九四九年的苏州,物资当然比不上一九八零年代的台北。

      “没关系!”巧倩说道:“我一个人包很快。你陪我说说话就好。”

      “其实,你不用这么辛苦。”之涵说道:“让饶妈包就好了。何必一定要自己来?”

      “两个小孩子一定要吃我包的粽子。”巧倩说道:“别人包的他们都不吃。”

      “哦?这两个孩子跟他们爸爸一样嘴刁呀?”之涵说着,忽然停住,因为注意到巧倩脸色变了。

      之涵赶紧改用宽慰的语气说道:“你们夫妻俩这样分开,说来真是不巧,谁也不能怪!偏偏去年冬天你娘病了!她同你爹因为乡下打仗而逃到扬州县城,又在城里生病了,你当然不放心,要带孩子去探望。结果谁想得到,扬州县城在过年前就落到共军手里了!”

      之涵深深叹了一口气,又说:“那时候我同世伦看局势乱,都不敢回扬州过年。皓同是国民党的官,当然更没法子回扬州。他回苏州的时候,来我家看不到你们,很失望呢!现在,苏州也是□□天下了。你回得来苏州,皓同却又不能来了!”

      “我同他这样分开,他正好可以同你们家二小姐在一起了。”巧倩故作漠然说道:“抗战的时候不是有抗战夫人吗?现在打内战,他要娶内战夫人,没人会怪他。”

      “唉呀!”之涵喟叹道:“如果真是那样,也就是命!那你也得好好为自己打算了。”

      “我打算什么呢?”巧倩淡然说道:“无非是带大两个孩子。慕航比较习惯苏州的学校,所以长江上的仗打完了,我就带两个孩子回苏州来麻烦你了。”

      “你说什么客气话呢?”之涵连忙说道:“我一直把你当亲妹妹。我家就是你家。你总是要贴我房租,那才是太见外了。我同世伦不多你们三口人吃饭。我们又不愁钱!不管怎么变天,世伦是医生,谁当家都要看病。对了,说到医生,世伦的同事王志维,你有没有印象?”

      巧倩摇摇头,一脸茫然,完全想不起那人是谁。

      “他跟世伦另外两个同事来过我们家几次。你忘啦?”之涵微笑道:“你不记得人家,人家可对你印象好得很呢!他一直向世伦打听你的情况,还说,既然你丈夫回不了苏州,只要你不嫌弃,他愿意照顾你同两个孩子!”

      “他那么说?”巧倩讶然睁大了眼睛,好像不敢相信自己的魅力。她总是太忙,忙到没有时间照镜子来确认自己的美丽。

      “是呀!”之涵热切说道:“他太太去了快五年了,他本来一直无意再娶,因为他同他太太感情很好。他太太生头胎的时候难产去世,他真是非常悲痛。他就一个人带个女儿,多少人给他说媒,他都不要。唯独见了你之后,他说他动了心,又说,刚好他女儿只比舲舲大一岁,两个女孩子一定玩得来。我听他说得诚恳,又为你想呢,倒还是那句话,不管怎么变天,谁当家都要看病。你要是改嫁一个医生,往后就不用愁了!”

      巧倩听得怔住了,一时没有反应。

      “你觉得可以考虑吗?”之涵问道。

      “大表姐,”巧倩有点碍难启口似的,但终于直话直说:“谢谢你为我着想!可是,我暂时不能答应,因为皓同那边完全没有消息。如果他有信来,说他娶了你们二小姐了,那么,我再考虑改不改嫁。现在,我不确定他是不是真对我不仁,我不能先对他不义。”

      隐形的思妍在旁,立即听出了外婆有多么系念外公!思妍忽然忆起了外公晚年在旧金山,过生日切蛋糕时往往会拉起外婆的手,模仿美国新郎、新娘联合切蛋糕的姿势,而外婆,总会在那一刻流露简直宛如新娘的娇羞神情...

      拍照的镜头捕捉住了那稍纵即逝的片刻,让思妍能够反复细看照片上外婆低首敛眉、含羞带怯的微笑,从中体会外婆始终暗藏于心的深情...

      显然,一九四九年的之涵也看出了巧倩内敛的情思。之涵先是一怔,接着轻轻叹一口气,说道:“看样子,你还是放不下皓同。如果是这样,你就得想办法去找他!那你就跟着我们吧!不瞒你说,世伦在打听香港一些医院。如果哪天香港哪家医院愿意雇用他,我们会搬去香港。到时候,如果你不想改嫁,就跟我们走。到了香港,我们再帮你寻找皓同!”

      “大表哥想去香港?”巧倩表示惊讶:“他在博习医院不是还做得好好的吗?听说他们医院还是留着原来的美国人院长,并没有影响大表哥的工作,不是吗?你刚刚才说的,谁当家都要看病!”

      “话是不错,可是,我们终归是地主家庭出身。”之涵解释:“新政府在苏州刚上台,说不准以后会怎样。江北乡下那些共军占久了的地方,传出来的流言太可怕了!要是哪一天,我们从前的地主身份被人揪出来,谁知道会怎么样?不如先走为妙!去香港,唯一担心的是不会讲广东话,言语不通。如果有言语通的地方可去,自然更好。不过,以目前来说,去香港大概是最好的路了。王志维也有意思要去香港。”

      思妍听到这里,就明白了为何姨公姨婆外婆他们一九五零年到了香港,联络上在台湾的外公之后,一九五一年不只是外婆带着舅舅与母亲赴台,而且姨公姨婆也一道前往---必然是姨公姨婆难以克服香港的语言障碍。

      这样想来,就更不理解为何之沄姨婆与盛明姨公选择香港了,因为他们两人在香港,至少盛明姨公有语言障碍。盛明姨公宁愿待在香港的原因,最有可能是他看得出之沄姨婆对外公一片痴心,因此想要以港台之间的距离来隔离他们。倘若果真如此,那么最大的问题就是,之沄姨婆怎会放弃对外公的深情,嫁给裴盛明?

      正在思妍越想越迷糊之际,她眼前的电视萤幕换上了另一幅画面,其中场景是一个简陋的卧房,像是电视剧里面常见的古代客栈房间。皓同穿着白色短袖短褂与睡裤,没盖被子,斜靠在床上看书。有人敲房门。

      “谁呀?”他问。

      “是我。”韩老稳重的声音传进来:“看你的灯还亮着,有些话想同你说。”

      皓同立即一跃而起,去开房门,同时随口问:“姨丈这么晚还没睡呀?”

      这下子皓同与巧倩分别两地,他却还是跟着巧倩叫韩老姨丈。听到思妍耳中,觉得这是外公眷恋外婆的一种投射。耐人寻思的是,外婆在外公身边的时候,外公总是渴望见到之沄姨婆,而这段期间,他天天见得到之沄姨婆,却又显然都在思念外婆。这是多么矛盾呢?

      “时局这么乱!我哪睡得着?”韩老一边走进皓同的房间,一边说道。

      皓同从角落搬出了一张木椅,请韩老坐。

      “我来找你,是有事想问你。”韩老一坐下来就直言道。

      “姨丈请说!” 皓同毕恭毕敬。

      “我同你既然都拿到了派令去台湾,一旦买到船票,我们四个人就要成行。”韩老郑重说道:“虽然现在一票难求,我们迟早是要去台湾。一到了台湾,离家就更远了。看样子,你拆散的家,是很难团圆了。”

      皓同听了,低下头,一言不发。

      “想必你也听说过,抗战的时候,有些有家的男人跑到大后方去,都娶了抗战夫人。”韩老继续说道:“本来,我是反对之沄给你做小。但是看目前这情势,你同巧倩既然难以重聚,你娶之沄,就变成顺理成章了。国难期间,一切从简。我看,就不必举行婚礼,去公证一下,找家照相舘拍张结婚照,就可以了。”

      皓同仍然怔怔听着,没有回答。

      “你说呢?”韩老追加了一句。

      “姨丈!”皓同终于开了口:“您知道,我对之沄一向是真心愛慕,只是,我是有家的人,所以不敢造次。现在,虽然我的家拆散成两边,我还是不能忘记自己有妻子儿女。巧倩同孩子现在不知道是在扬州,还是在苏州?我在国民政府的官职,会不会给他们带来麻烦?如果他们因为我的缘故,受到迫害,而我却在这里结婚,怎么能够心安呢?”

      思妍听着,同时望着外公忧思满面的神情,不禁热泪盈眶---患难见真情,没有比这更能显现外公对外婆的真情了!

      二零零七年四月第一个周末,是外婆逝世后第一个清明时节。思妍开车载外公去给外婆上坟。
      外公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些纸钱,叫随行的家庭护理乔阿姨蹲下去放在外婆墓前的水泥地上,拿个打火机点燃了。思妍有点担心这不合美国墓地的规定,但是没有阻止。好在也没有管理员过来。

      纸钱的烟雾弥漫之中,外公一身黑色风衣伫立着,像英国绅士一般一手拄着并不真正需要的拐杖,忽然轻轻说了一句:“她是在我怀里去的呀!”

      顷刻间,思妍听得整个人怔住了,简直觉得自己偷窥了天机---原来,外公是这样愛外婆!

      外婆是心脏病突发去世。她倒下之前,外公来得及去抱住她吗?她真是在外公怀里咽下最后一口气吗?那已是不可考,也无须考证了。只要外公相信是那样,就是那样。思妍甚至觉得,即使外公赶过去抱住外婆的那一瞬间,外婆已经断了气,她都感受得到外公的体温,因为太在意...

      细细回想外公外婆一生,最表现出相愛的时候,都是在经历生离死别。他们俩大半生天天相处的朝朝暮暮,却几乎都在互相斗嘴、呕气之中渡过。为什么呢?

      原来,相怨并不表示不相愛,反而可能是太愛彼此的一种反射。原来,愛并不单纯。原来,愛有千种变貌...

      含泪的思妍继续望着电视萤幕。这时候,画面已经变成了古老西式楼房林立的广州英租界。皓同正从滙丰银行走出来,听到了有个男性声音喊他的名字。

      皓同回头,只见一个与他自己一样身穿卡其色短袖中山装的中年男人,正朝他走来----是石美瑜!

      “美瑜兄!” 皓同一脸惊喜。他乡遇故知,多么难得!

      “老弟,好久不见了!” 石先生含笑说道:“上次见面已经是两年多以前了。我总是念念不忘弟妹的好菜呢!弟妹跟孩子们都好吗?”

      “唉!” 皓同被触及心事,叹了一口气,才说:“希望他们还好。我去年夏天调江西,内人因病而不能同行。本来计划今年初去接她跟孩子到江西,谁知后来局势变化太快!我跟他们通不上消息,心里真是着急!最怕的是,共产党万一知道我在国民政府做事,会找他们麻烦!”

      “那倒还不至于,共产党在刚刚占领的地区,还忙着在笼络人心。”石先生宽慰道:“不过,久了就难说。最好透过香港,设法跟他们联络上,把他们接出来。等你的工作一稳定下来,就可以做这件事。你拿到司法行政部的派令了吗?是去四川还是去台湾?”

      “去台湾。”皓同回答:“本来是派去四川,但是偶遇一位同乡,他说四川不稳。我跟韩老就一起去见顾处长,问能不能改?他答应了。我们这几天就到处打听去台湾的船票。”

      “那太巧了!”石先生兴奋说道:“你们不用买船票了!我现在任职国防部,刚征调了南山号货轮来运输军眷。我弟弟是那货轮的三副,可带眷属。我就拜讬他带你跟韩老吧!南山号刚到珠港停泊,过了中秋节以后做些准备,下周二就开始让乘客上船,待命出发。”

      石先生才讲完南山号之事,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又含笑说道:“对了,提起中秋节,虽然天气还这么热,后天就是中秋了,也就是你生日啊!我后天请你吃晚餐,帮你过生日,如何?”

      “那不敢当!”皓同连忙推辞道:“内战不断,妻离子散,我哪有心情过生日呢?倒是与我同行的除了韩老,还有韩家二小姐,另外还有你也认识的书记官裴盛明。南山号也能带上他们吗?”

      “没问题!只是多两个人,包在我身上!”石先生豪爽答道:“你们下周二就上船吧!虽然不确定哪天开船,但是在船上有吃有喝,就算多等几天也没关系,可以省了旅舘费用。对了,后天我帮你过生日,你也把他们都带来。中秋晚上六点在陶陶居,不见不散啊!”

      思妍望着他们两人,听着他们的对话,心想:这完全吻合外公回忆录的记载---在广州筹划赴台,忽一日巧遇石美瑜兄于途...

      外公的回忆录只写到“与韩老等同登南山号”就停笔了。思妍假设那就表示,上了南山号之后就去台湾,在大陆的经历就到此为止,因此不再写下去了。问题是,之沄姨婆与裴盛明怎么没有去台湾呢?石爷爷不是答应连他们一起带上船吗?

      正在思妍迷惑不解之时,电视萤幕上的画面变成了广州港口,停泊的一艘巨轮侧面。一条长长的踏板斜搭在轮船边缘与码头之间。码头上风很大,吹得韩老身上宽鬆的暗灰色长袍飘动,之沄未及肩的乌黑直发飞扬,而皓同与盛明身上浅灰色中山装的长裤也显出了波动。

      “想不到南方的秋风会这么强!”韩老叹道,接着吟起了汉高祖刘邦的诗句:“大风起兮雲飞扬,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听说英德市已经失守了!”盛明语带焦虑:“看样子,共军很快会来打广州。不知我们什么时候开船?”

      “唉---!”韩老长长叹了一口气。

      皓同默默无言。之沄关注望着他忧鬱的长脸,也静静不语。

      两名挑夫把他们放在码头地板上的行李挑上船去。然后,程老带头走向登船的斜踏板。之沄紧跟在后。皓同与盛明互相礼让,但盛明拗不过皓同,就先行一步,让皓同殿后。

      皓同走得很慢,离前面的盛明有一大截空间。思妍看在眼里,完全能体会外公为何放慢脚步---外公一定在感慨即将踏出神州大陆,唯恐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

      程老、之沄都上了船,盛明也走到了踏板接近轮船甲板的交接口。忽然间,一个在甲板上玩皮球的小男孩失手,皮球迅速朝踏板这边滚过来,顺着踏板往下滚。

      盛明靠边一让,皮球就继续滚下去。这一分钟,皓同还慢慢踱在踏板斜坡的半腰上。他心不在焉,根本没看到迎面快速滚来的皮球,一脚踩上去,被皮球滑得重心不稳,竟然往旁边一栽,越过高度仅仅及膝的护栏,直落水中!

      电视机前的思妍吓了一大跳,尽管明知外公必定获救,依然整颗心都揪了起来!

      “皓同哥!”之沄尖叫出声,正要跳下去与皓同共生死,却被盛明拦住了。

      “你不会游泳,下去没用!”盛明喊道:“让我去!”他一手把之沄推回甲板上,就纵身跳进了波涛起伏的海水。

      船员们闻讯,跑过来,先往波浪中丢下一个救生圈,接着赶紧放救生艇下去。

      盛明一手抓住了救生圈,在风浪中努力游动,寻找皓同。一找到正挣扎着载浮载沉的皓同,盛明就把救生圈套上了皓同,自己则一手推着围绕皓同的救生圈,一手划水,往救生艇游去。

      当他们两人到达救生艇一侧,艇上船员们七手八脚忙着把皓同拉起来,拖上救生艇,不留神一个大浪卷来,仍在海水中的盛明被冲得往一边倒,额头撞上了救生艇底部一个尖角,鲜血立刻染红了救生艇一角的海面!

      艇上的一名船员急忙跳下去,把盛明托起来。留在艇上的另两名船员则把昏迷的盛明拉上艇去。

      电视画面倏忽切换到了孙逸仙医院的急诊室门外。韩老、皓同、之沄三人在那门口焦急等候。

      “都怪我不小心!”皓同垂着头,怨恨自己。

      “这是意外,不能怪你!”韩老劝慰道:“只能盼望盛明吉人天相,渡过这一关!”

      之沄脸色苍白,一语不发,只盯着急诊室的门。

      终于,那扇门开了。一位医生走了出来,用夹着广东话的广东腔国语说道:“唔使忧心!病人已告脱险,只系缝了十几针,恐怕会破相。”

      “谢谢大夫!”韩老立刻向医生道谢,又问:“请问他伤势如何?过两天能坐船吗?”

      医生大大摇头,连声说道:“唔得!唔得!我们至少观察一星期,确定唔系脑震盪。船上擙,唔得!”

      “您是说船上摇晃,对他头部的伤不利,是吗?”之沄焦急问道。

      医生点头,接着表示他还有别的病人,就匆匆走开了。

      “既然如此,”之沄咬了咬下唇,下定决心说道:“爹,皓同哥,你们还是坐船走。我留下来照顾盛明。”

      “不!”皓同毅然说道:“他是因为救我而受伤的,当然应该是我留下来照顾他。”

      “你有派令,要去台湾高等法院上班,而我在台湾没有工作,当然应该让你先去。”之沄以平静的态度说道:“再说,你认为盛明会比较想要谁留下来陪他?”

      皓同无话可说了。

      电视画面转移到了病房内。韩老、皓同、之沄三人走进了病房,只见盛明坐在病床上,额头上包着渗出红色血渍的白纱布,却神情愉快,谈笑风生:“本来就长得不怎么样,额头上再多道疤,更难看了!”

      “没关系!”之沄微微一笑,俏皮说道:“你不用怕娶不着媳妇!我爹早就把我许配给你了呀!”

      “之沄小姐!”盛明不敢置信,瞪大了眼睛,闷声说道:“你别跟我开玩笑了!”

      “我没有开玩笑。”之沄眼中含着淡淡的忧伤,嘴角却挂着吟吟的笑意,说道:“本来就是我爹做的主。那时候我年纪还小,不想嫁。现在怕再不嫁,就嫁不出去了。除非你记恨我退婚,不然,当着我爹的面,我们的婚事就这么定了!”

      “我---”盛明的声音在喉咙中哽住了,隔了几秒,才说出口:“之沄小姐,你不必同情我!”

      “我不是同情你。”之沄望着盛明,以恳切的语气说道:“这不是同情,而是仰慕。我一向仰慕英雄。你跳下海去救人,那样的英雄气概,谁能比?”

      “这么说,是因为我救了皓同兄,才让你回心转意?”盛明笑了,转脸望向皓同,说道:“那么皓同兄,我还真得谢谢你不小心摔下海去呢!”

      皓同露出了尴尬的笑容。

      “之沄说得没错!”韩老严肃说道:“我是早就把她许配给你了。她既然是你的未婚妻,这几天到医院来照顾你,也就不用避嫌。”

      “那怎么敢当?”盛明连忙推辞:“怎么好烦劳之沄小姐?而且,我怕船这两天就要开了。你们还是都回船上去吧!”

      “我们不能留你一个人在这里!”韩老斩钉截铁说道:“之沄既是你的未婚妻,理应留在这里照顾你。我和皓同因为在台湾已经安排了工作,先走一步。我会讬人帮你们俩弄到下星期去台湾的船票。”

      “不用了!”盛明以非常认真的语气说道:“我不想去台湾了。你们两位拿到了派令,可我并没有拿到,去台湾必须找工作,那不如去香港找。我有个表哥在香港做小生意。我可以去找他。香港比台湾近得多。伤势没完全好的时候过去,比较不用担心在路上万一出问题。”

      “嗯!你说得有道理。”韩老点头应道:“这倒也是个办法。”

      “爹!”之沄望向程老,郑重说道:“我不但愿意留下来照顾盛明,而且等他伤好一点,也跟他去香港。”

      “之沄小姐,你确定吗?”盛明仍然感觉如同做梦一般,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我确定。”之沄点头,坚定答道。

      “她当然确定!”韩老忽然改以诙谐的口吻说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她还能不确定吗?”

      四个人都笑了。

      电视画面切换到了医院的走廊。韩老、皓同、之沄三人从盛明的病房走了出来,往医院门口走。

      韩老低叹道:“我今天大概是吹多了风,头痛的老毛病又犯了!我先回船上休息。皓同,就拜托你带之沄去吃顿晚饭,然后在附近帮她找个旅舘,方便她每天走路到医院来照顾盛明。找到旅舘以后,派个挑夫到船上来把她的行李挑过去。”

      “是!”皓同答应。

      “之沄,”韩老又转向之沄,温存说道:“你自己做的决定,就不能后悔。我只担心,万一盛明的伤还没好,共军就打过来---”

      “万一那样的话,我跟盛明还是有机会去香港。”之沄以胸有成竹的语气说道:“香港是英国殖民地,不管是从国民党还是共产党统治的地方,都去得了。就算共军打进广州,我跟盛明不会引起他们注意。倒是爹还有皓同哥,你们一定要尽快离开!你们是国民政府官员,千万不能落在共军手里!”

      “这话是没错!”韩老点头称许,又说:“我们不能把盛明一个人留在这里,可是我们三个人之中,只有你适合留下来。丫头,你的苦心,爹都明白!”他的眼睛闪出了泪光。

      “爹,您别多说了!”之沄不让程老感伤下去,以理性的口吻说道:“您不是头疼吗?快回船上休息吧!”

      三人走到了医院门口。韩老先行离去之后,皓同伴着之沄,慢慢踱步于黄昏的街头。广州的秋天气温仍高,街道旁的榕树依然绿荫满枝。夕阳照到片片绿叶上,反射出点点金光。

      “之沄,”皓同浓眉深蹙,低声说道:“我还是要说,留下来陪盛明的,应该是我。是我欠他一条命。”

      “你欠他一条命,所以我帮你还,”之沄柔声说道:“用我的一生来还。”

      “之沄!”皓同满眼是泪,再也忍不住一手扳过之沄的肩膀,接着双手攫住她瘦削的双肩,问:“你这是何苦?”

      “我不觉得苦。”之沄嫣然一笑,望进皓同的眼睛里,语含轻愁说道:“我只遗憾,不能再远远跟着你,做你的月亮了。今晚你别回船上了,陪我看月亮,好吗?”

      皓同猛点头,同时猛一把拥之沄入怀,紧紧紧紧抱住她,像是要把她压进自己的身体里去,永远、永远都不分开...

      电视机前,思妍泪如雨下---终于明白,外公为何写到“与韩老等同登南山号”,就再也写不下去了。越是刻骨铭心的记忆,越是难以付诸笔墨,唯有欲说还休...

      泪眼模糊中,思妍看到电视画面转换到了一个夜晚的庭院。皓同与之沄在小小的四合院中相依相偎,遥望着夜空中的下弦月。

      “夜深了,”皓同低语:“你还是早点回房睡吧!明天还要一早起来去医院看盛明。别把自己累坏了!”

      之沄轻轻点头,嗯了一声。

      “我送你去房间。”皓同低声说着,就把揽着之沄肩膀的手移去牵她的小手,转身去踏上两层楼旅舍前面的木梯。

      电视镜头跟着他们俩上了二楼,到一扇房门前。

      昏暗的廊灯下,之沄细声说道:“皓同哥,今晚你留在这里陪我好吗?如果明天船开了,今晚,可能就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皓同先是一怔,接着,他什么也没说,只点了点头。之沄拿钥匙打开房门,走进去。皓同跟着进去。

      门关上了。思妍看不见他们在里面做什么,也不想看见。那是他们俩的隐私,也该是永远的秘密...

      电视萤幕暗了下去,只过了两秒钟,又蓦然亮了起来。画面上是仍停泊在珠港的南山号货轮。背景有轰隆的爆炸声传来。然后,镜头拉近了,照到了轮船甲板上伫立的韩老,以及站在他身旁,比他略高一截的皓同。

      韩老感叹道:“看样子,可能是我们自己人炸了珠江桥,为了阻止共军过桥!”

      “如果共军已经来了,我们这艘船就走不了了。”皓同以一种彷彿厌倦了一切的口气说道:“那我也不怕!反正我现在家眷不在身边,就我一个人,最多往下一跳,一了百了。”

      “什么话!你别忘了你的命是怎么捡回来的!”韩老忽然厉声教训道:“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你非给我好好活着不可!告诉你,我已经得到消息,我们马上就要开船了。”

      “开船?”皓同如梦初醒,急着问:“之沄知道吗?”

      “我已经派人去医院通知她了。”韩老故作淡定说道:“希望她能赶来送行。如果赶不来,也只有算了!在这个乱世,一切都是无可奈何。”

      皓同不再开口,只顾贴近船边,双手握住横栏,极目望向码头尽处的陆地。有些人走过来了。他们都在码头上止步。显然,他们不是乘客,而是来送行的亲友。这些人之中,并没有之沄。皓同脸上浮现失望的神情。

      轮船的汽笛鸣响。船身缓缓启动了。就在这一刹那间,皓同看见了一身阴丹士林长袖蓝旗袍的之沄,正朝这边跑过来。皓同立刻踮起双脚,擧高右手,向之沄挥手。之沄望见了皓同,也把右手高高擧起,挥动手上一条白手绢。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然而此时此刻,能够多看一眼,是一眼!当轮船往港外移动时,皓同就跑到了船尾,继续向之沄挥手。之沄也继续挥着她的白手绢,一直挥,直到轮船出港,渐行渐远,终于从她的视野中淡去...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一九四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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