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8、幽咽夜 ...
-
夜深了,这漫长的一日,终于过去。
军营进入休眠。白天的时候,这里充斥了各种声音,可是到了晚上,数千人马都静了下来,静的只能听见风声,和风中偶尔传来的马匹响鼻。站在行营之间,此刻还可以听见值夜士兵敲击金柝的声音,可以看到营中的万点军火。那别样的繁华,能够让最璀璨的星空都黯然失色。
长风朗朗飒飒,一鼓作气,从雁山之北袭来。那风中带着草场、沙土和战马的气味,在那下面,还隐隐氤氲着一线微酸微腥。那是鲜血的味道,来自敌虏,也来自帐中这些负羽从军的大好儿郎。大战过后,战士和敌人的尸体被分开移走,他们的鲜血却早已混流,一同深深渗入战场的沙土和草根下,在某一个风起的日子,再被裹挟着送回数百里外的义渠城头。如果那风再积存得厚些,能够吹过西陆,吹过北陆,吹进义渠中原,这些埋骨塞外的将士或者就可以回家看一眼。看看他们苍颜白发的高堂,娇娆新婚的妻子,牙牙学语的娇儿。
怎会没有心肝呢?可此时此刻,我不能安慰他,他必须狠下心肠。这对他或许残忍,或许不平,可这一生,他还有很多仗要打,这一关总是要过的。
孑立良久,我望了望骊所在的营帐。今日累极了,他应该睡下了吧?
罢了,该来的总要来的。我低低轻叹,终于迈步回去。
帐子里熄了灯,他果然已经睡了。送进来的食物没有动,想必很长一段日子他都没什么胃口了。我轻轻走过去,在榻前站立。
他果真睡着了,只是眉头深索,睡的很不踏实。额角上渗出了汗,大约是伤口在痛。受伤总是这样的,开始的时候没什么感觉,等包扎上了才开始发疼。我看着他身上的绷带,竟隐隐的揪心。他年轻的身体,正在发烫渗血。从今日开始,伤痕会一道一道加诸于他,直到刻满全身。终有一日他会强大起来,那些伤口都会成为他的荣耀。但在那之前,有没有人可以一直陪伴他,收拾残勇,将一日日再接着应对下去?
他翻了个身子,低低喘息。我抿住嘴唇,用手帕沾了些冷水,坐在旁边,轻轻拭去他额角上的汗,好像这一生都没有此刻这般放得不能再轻。我好怕惊扰了他来之不易的安眠,他需要休息,睡着了就不会再疼,也不会再锥心。
良久,我在他身边躺了下来,面朝向外,和衣而眠。
夜凉如水,中夜之时,忽闻身后有人低低喘息。那声音似压抑着极大的痛苦和恐惧,我睡的本就不熟,猛地反身惊坐而起,见骊面上已有泪痕,被梦魇住了的样子,急忙轻声唤道:“大王,大王醒醒。”
他眼珠动了动,可是没有醒过来。我跪在旁边拉起他的手,轻轻抚摸数下。片刻,骊终于低喘一声,睁开了眼睛。
他双眼直勾勾地,看着周身何地,似乎方才身处的炼狱一下子消失了。也许是梦境太真实,反而分不清现实与梦。
我握紧了他的手,道:“陛下,您别怕。”
他空洞洞地转过眼来,看见我,忽然哭了出来,紧紧抱住了我。一切都太突然,我一时手足无措,只能也抱住他,道:“没事了骊哥哥,都过去了……”
肩头的人呜咽道:“都是死人,阿梅,到处都是,我一闭上眼就看到他们。”
心中被针扎了一下的痛,若不是在梦中,他绝不会允许自己流泪。他压抑了很久,别人只看见他在战场上的胜利,却没人看见他在战场下的狼狈。没人知道他此刻在噩梦中颤抖,在暗夜中痛哭失声。
我想直起身子与他说话,刚动了一下,他却抱得更紧,颤声道:“你别走阿梅,别走……”隔着衣服也能感到从他心里发出来的恐惧,就像溺水之人抓住了稻草。只有实实在在地抱住一个人,才能确定自己还活着。
我们都会死的,可是在那之前,不也要先活着吗?
我抱紧了他,抚着他的后背,却什么也没有说。这个时候,语言太过苍白,也太过多余。他哭着说着,他说的很纷乱,尸山血海生进死出,如幽冥大海,黑沉沉地包围。茫茫大海中,只能抱住身边的人,做一叶扁舟,苟延残喘,又相扶相携。
良久良久,他终于慢慢平息下来,我放开了手,缓缓扶他重新躺下,又拿起手绢,替他擦了擦汗。
骊忽然道:“方才在梦中,四处都着着火,浑身都被火烧着疼,可是忽然就凉快了。阿梅,刚才是你在给我擦汗么?我感觉到的,可你为什么停了?”
心中最柔软的地方猝不及防地被戳中了,我强忍眼中泪意,柔声道:“陛下睡吧,小妃就在这,陛下别害怕。”握住了他的手,贴在面颊上,道:“陛下若是再做恶梦,就握紧阿梅,阿梅会到梦中救你的。”
他憔悴地一笑,闭上眼睛道:“你怎么救我……”太累了,精疲力竭地沉沉睡去,睡得像个孩子。
这一次,再也忍受不住,汹涌的泪夺眶而出。急忙掩住口,却终放肆了自己,任性地任它横流。能这么痛快的哭一场也是奢侈,你我原本都想错了,一直在为明日做着打算,而委屈着今日。
明日水火滔天也好,兵临城下也好,今日就任性一回吧。
今日,就让我陪在你身边,等末日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