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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五章 ...


  •   王永江的府邸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富丽堂皇,整个院落里只有藏书阁略显豪华。通报之后,家仆引他们到了藏书阁,原来王公正在藏书阁里,听到通传,豪爽如他,竟然让家仆直接带人到这里。
      汪兆璠尊称王永江为师,他把带吴邪过来这里的用意大略一说,分别给两人作了介绍。
      互相说了几句客气话后,王永江示意把吴邪的文稿拿给他看,随即就坐在书架旁边的藤椅上读了起来。
      吴邪饶有兴味地打量着眼前这个久闻大名却还是第一次见到的名人,想起刚刚在汪兆璠家里,他的师兄也是这样,捧起书稿就读,完全不顾还在吃饭。也许,正是因为有许许多多这样的人,他们才会聚集在一起,为一所大学的创立尽心尽力。
      他还记得上年报纸上讲东大的筹建,有个记者写了这样的一段话:“民国十年初,奉省天凝地闭,风厉霜飞,但在奉天城内,几位先生的内心却是充溢着火般的热度。他们向东三省巡阅史、奉天督军张作霖建议,欲使东北富强,不受外人侵略,必须兴办中国人自己的大学教育,培养各方面的人才。都说十年树木,百年树人,百年之后,中国之崛起或已成真,若后人回望当年,总结国之崛起之因,则力之肇始,必是在百年之前,必是在教育与先生之中。”
      这句话极高瞻远瞩,吴邪相信,百年中国,重在教育,因了这无数灯塔一样的先生,所以无论历尽多少苦难折磨,都将铸就大学广厦。教育乃国之命脉,教育盛则国盛,教育衰则国衰。
      他很庆幸,东北之王,虽一介草莽,无甚文化,但幸在支持教育,尊重人才,也幸在身边有贤人辅佐。张大帅一生的是非评判,这也算是在其功绩簿上添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不知过了多久,王永江读完最后一页文稿,终于抬起头来,望着吴邪。
      很长一会儿,他并没有说什么,这让吴邪多少有点忐忑,但王永江突然站了起来,缓步走到他的面前,抬手放在他的肩膀上。
      “吴先生,这段时间以来,统共遇到了两件让我展颜之事。一件是谢演苍给我下了个‘圈套’,说服我来担任这个校长职位。我刚一当上,他就呈报建校各项开支达百余万银元。我就对他说,得一校长职位,要筹措百万重金,今天我才知道这个校长的价值。虽然我这么说,可我心里知道自己是很高兴的。教育救国,牵系百年,这一点我比谁都清楚明了,所以我高高兴兴地当了这个校长。你必定听过张伯苓说的那句有名的话吧?学生说,他们不要官僚军阀的臭钱,他就说,‘美丽的鲜花是由粪水浇出来的,而我愿意做那个挑粪工’。”
      顿了顿,他重重拍了一下吴邪的肩膀,又道:“你看,我连自己都骂了,还骂得这么重,可是,张伯苓他当‘化缘和尚’和‘挑粪工’得到了交口称赞,但谁又能懂,我这为官的,被人称为‘粪水’的,却是心底下也想当个‘化缘和尚’、浇灌一些美丽鲜花的。”

      吴邪深有触动,他沉思了一会儿,十分真诚地说道:“王省长,晚辈愚钝,但我深知,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蜚短流长,不抵一片冰心,无论是何种人,何样身份,只要心系国运,真心兴学,都是好的,都是令人景仰的。况且,有非常身份,更容易筹措重金,这是兴学的保证,算天时地利人和,应为万幸才对。”
      王永江听了,显然非常受用,他点点头,继续道:“还有第二件好事,就是今天通过悉箴见到了你这个年少有为的好人才。”
      示意谦虚摇头的吴邪不要说话,王永江接着道:“你这篇文稿,除了几个地方需要从长计议,剩下的大部可引用。都说英雄出少年,你让我想起当年和你同样年纪的北大梁寿铭。”
      说罢,他转头望向汪兆璠:“悉箴,你为了筹建之事尽心尽力,尤其是这慧眼识才的本事,我都不得不佩服你了。”
      汪兆璠笑着拱手:“千里马得遇伯乐,我这个牵线搭桥的,喜悦得都不知该说什么是好了。”
      王永江也笑道:“什么也不必说,着手准备好聘书颁下去,让所有的教授都吃个定心丸。”
      汪兆璠自是点头应下,王永江拿起那摞文稿,翻找出一页,指着其中一段:“吴先生写,‘欲使大学兴建成功顺遂,则优秀的教授先生尤为重要。先生,教育之精魂灵魄,有歌谣奚落旧时老夫子:最可悲是教书匠,不够吃饭可吃糠,半饥半饱度时光。所以常有人道,家有半斗粮,不做孩子王。因此东大若想吸引有名之先生,必先要重金礼遇方可精英云集;若想得天下英才而育之,必要舍宇壮丽、经费充裕。如此才可使良师荟萃,学风淳穆’。实乃字字珠玑,深得我心。”

      吴邪微笑道:“晚辈在王省长面前可不敢担‘先生’二字,您唤我思正即可。十分感谢您对我的褒扬,深感惭愧,只求吾辈能为筹办东大尽绵薄之力。”
      “好!”王永江一时兴起,吩咐家仆准备小菜,两人虽然推说已经吃过,但这位校长显然兴致正浓,便也乐得奉陪。于是相携到府内厅堂,很快便有小仆端上酒菜,吃吃喝喝中也聊时局,也聊风月,王永江笑称和吴邪是忘年之交,让吴邪觉得十分动容。
      酒到一半,王永江忽然拍了一下桌子,笑着道:“悉箴,幸好我想起一件事来。”
      汪兆璠连忙问是何事,王永江道:“前两日,雨公过来见我,说起他的大儿媳阿凤想要在大学堂成立后到学校来进修,说是喜欢文法。当时我很生气,男女合校?古训里可没有这一条!我不怕别人说我迂腐,我跟雨公说,我宁可这校长不当了,也不能做这种对不起祖宗的事来!”
      吴邪听了,刚想张嘴反驳,王永江却转过头来朝向他:“思正,别的女子我可以严正拒绝,雨公的儿媳我到底还是要卖个面子的。所以我这两日在想,找个合适的先生私底下教教她。我觉得你极合适,雨公的儿媳,汉卿的妻眷,做她的老师总归是没有坏处的,不知你意下如何?”
      吴邪还想说说刚才那个关于男女同校的事,汪兆璠却在桌子底下按住了他的手,他转头看向师兄,汪兆璠用眼光示意他不要多说。吴邪略微思索了一下,终于决定往后再议此事,所以没有再说其他的话,只是点了点头,道:“那吴某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跟于凤至的第一次见面十分融洽,吴邪也算见过不少名媛淑女,在外留学的时候更是见过许多金发美人。
      于凤至并不算美,至多算是普通姿容,可胜在气质端庄,十分娴静,所以第一眼看上去的感觉很不错。
      有些女子,尽管第一眼看过去十分美丽迷人,可惜就是不能开口讲话,一讲话,印象就大打折扣。可有些女子,第一眼看上去或许只是极普通,但一开口,一交流,便能让人如沐春风。
      于凤至显然属于后者,身份的高贵使得她非常有派头,但这种派头不是盛气凌人的,而是一种大气。吴邪和她聊得很愉快,并且发现她的很多想法是不像旧式女子的,对文学也有一定的基础,所以很是欣赏。
      两个人谈了很多,从“火山现象”到“教育变迁”,从“列国对华之联合政策”到“中国文史概略”。虽然于凤至懂得的还是比较粗浅,并不能与他深入探讨,但对于吴邪来说已经很是惊艳了。
      说到王永江并不同意男女合校,吴邪安慰道:“等过一阵子,教授们再一起劝劝,舆论也一同使力,兴许王公就能改变想法。”
      于凤至倒没有那么大的反应,只是有点无奈:“其实我早已经猜想到了,所以也没什么太大的失望感。现在能让我拜到您的门下,凤至已是万分激动了,不敢再奢求其他。”
      吴邪倒是没有谦虚,但他想了想,还是说道:“我们并非只为了你一人,也是为了许多想要到大学里来读书的女子,为了替她们争取到能平等受到教育的权利。”
      于凤至沉思了很久,才道:“先生说的极是,我还是太逆来顺受了。”
      吴邪摆摆手,“这个社会都是这样,普通人很难有想法,我只是希望,每个人都能从现在开始迈出一小步,慢慢地前行,便一定能走出很远。”
      于凤至点点头,似是若有所思。

      回去的路上她都在想吴邪同她讲的话,有些道理很简单,可因为古训上没有讲,民众就想不到,即便想到了,也觉得不应该。
      可这样是不对的,她头一遭觉得自己古旧得可怕。
      回到帅府,她坐在窗前的时候还在想,想到最后同吴邪告别时他对自己说的那句诗:“休言女子非英物,夜夜龙泉壁上鸣”。
      她也知道写出这首诗的那个女人,做了什么,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
      竞雄,光是看这个名字,就知道她心中装的是什么。
      吴邪告诉她,男女平权不是一句空话,一个梦幻,而是真真正正可以实现的。在别的国家,女性可以和男性一起上学、读书、做工,享受平等的权利,女人可以做官,可以从军,可以自由地与社会上的所有人交流。
      她忽然如此期待,这一天,在中华大地上也能真的到来。

      她陷入沉思很久,直到丫鬟儿在旁边唤她:“夫人,张先生在外间候着呢,说是知道您今日去拜先生,想问候一下您第一天上课的感受。”
      于凤至赶忙走出去,看到张起灵正坐在外屋的椅子上,她笑着道:“张先生,劳烦您记挂着我今天上第一堂课,还特意过来。”
      张起灵放下茶杯:“这也是大事,今天比较空闲,参谋长回来得早,我就跟着过来看看。”
      于凤至也坐下来,给自己倒了杯茶,又给张起灵添满:“怎么说呢,一肚子想法,话到嘴边却不知该怎么理顺着说出来。”
      张起灵有点意外,“似乎感慨良多?”
      于凤至慢慢地讲道:“今天和先生第一次见面,他很年轻,很英俊,留过洋,懂很多东西,我和他聊天非常愉快。他很洋派作风,却并没有因为这样和我有生疏的距离感,很绅士,我们相处非常融洽。”
      “那不是很好么?”张起灵反过来给于凤至也添了茶,问道,“想必不止融洽而已。”
      于凤至自嘲地笑了笑:“张先生真是聪明人,如果非要用个什么话语形容,我想,这个先生大抵是给了我一种以前从未有过的震撼吧。他讲了很多关于男女平权的问题,我见识不多,认识的男人也不多,在他之前,我甚至没有遇到过像他这样尊重女人的男人。”
      顿了顿,于凤至继续道:“很多男人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只有他跟我说,‘休言女子非英物,夜夜龙泉壁上鸣’。像王公那样有声望、有才德的人,也只把女人看做男人的附属,硬是不许男女合校。而他却说,他和其他的先生们,会为了许多想要到大学里来读书的女子,为了替她们争取到能平等受教育的权利而做出尝试和努力。”

      张起灵听后久久沉默,一直到茶杯里的水变凉了,于凤至才软语提醒他。张起灵放下茶杯,手指微微敲打着桌面:“我行伍多年,并没有太多机会和真正的读书人接触,他这番话倒让我也受教良多。”
      于凤至笑了:“张先生莫要谦虚,你行军间隙都不忘记读书,我听汉卿讲过的。”
      “书到用时方恨少,跟这位先生比,还是差太远了。”
      “先生确实博学。”
      “怎么称呼?”
      “先生姓吴,表字思正,单名一个邪字,有机会您可以同我一起去听听课,”于凤至道,“这位先生真的是有灵气,我敢打包票,张先生见了他也会喜欢的。《诗经》里说,‘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我觉得就像是在说他似的。”
      “是吗?”张起灵站起来,点点头,“那我真是期待见一见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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