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瓶邪〗云山苍苍》许维夏

7、第六章

　　十月中旬的某一天，王永江在省长公署内举办了盛大的宴会，为聘请的教职员工集中颁发聘书。各界名流悉数参加，张大帅亲临现场，和王永江一起，共同为聘任的一百二十余名教职员工颁发聘书。
　　这些人里光留学生就有七十多个，有十一位博士和三十七位硕士，大部分毕业于哈佛、耶鲁、密歇根及哥伦毕业大学等。另外四十多名则均毕业于国内一些知名的高等学府或专门学校，如北大、清华、复旦、南开、同济、南洋、北洋和香港大学等，可谓精英云集，汇聚一堂，这等壮观场面足以使每一位心系东三省教育事业的人泪盈于睫。
　　聘请名师是保证教学质量的最首要前提，奉省财政情况不太被外省学者所了解，许多人担心奉票不稳定影响收入，王永江为此做出了一律用银元支付教授薪金的决定。原本在筹建时拟定的草案里，本科教授的月薪最高额限定为三百元现大洋，在当晚的宴会上，王永江宣布，他将不惜重金，将本科教授的月薪增加至三百六十元现大洋。可以这么说，彼时东北大学教师的薪金高于了当时国内的任何一所大学，包括北大和清华。
　　更重要的是，学校还为教授们修建了专门的宿舍区和娱乐休闲区，皆为新式的洋房或楼房，给教授们打造了一个舒适的环境，使他们拥有优越的生活条件，更能用心地钻研教学。

　　张起灵坐在台下，望着□□们依次上台接受大帅和省长颁发的聘书及宿舍区的楼房钥匙，于凤至坐在他左手边，忽然小声说道：“中间那位就是吴先生。”
　　张起灵望过去，问道：“中间有两位，是穿长衫的还是穿西装的？”
　　“穿西装的，身量很高的那位，”于凤至笑道，“先生长得很英俊。”
　　张起灵也轻笑了一下：“可惜只是一个背影。”
　　“一会儿您就能看到先生的样子了，他跟我说过，会代表文科教授们做一个演讲。”于凤至讲起来带着点少女般的雀跃，能看出来对这位先生真的非常敬佩。
　　张起灵便点点头道：“期待。”
　　聘书颁发完毕后，张大帅先做了发言，也许因为在座大都是教育界的文人雅士，这大帅也摈弃了之前豪放的三句不离“妈了个巴子”的风格，文绉绉地讲了一堆。大意是鼓励各位先生积极为东大做出自己的贡献，而他和王省长也绝对不会亏待大家。
　　接着便是文、理、工、农、商、法六科各有一位教授做代表上台演讲，第一个就是吴邪。张起灵这才看清楚他的样子，而那一瞬间他有点惊讶，原来这位先生正是那日他在路上见过的那个笑得像太阳一样温暖明亮的年轻人。
　　真的……很有缘分啊！张起灵不由得专注地听了起来。

　　“诸位同仁，吴某今日代表文科教授们做此演讲，诚惶诚恐，深感荣幸，不敢妄言太多，今所与诸君陈说者只以下两点耳，以后会晤日长，随时再为商榷可也。
　　“太炎先生曾说过，‘现在青年第一弱点，就是把事情太看容易，其结果不是侥幸，便是退却。因为大凡作一件事情，在起初的时候，很不容易区别谁为杰出之士，必须历练许多困难，经过相当时间，然后才显得出谁为人才，其所造就方才可靠’。余深以为然，故今日第一点想谈的便是一个‘坚持’与‘勇敢’。每遇一件事，纵困难重重也不退却，面对挑战身先士卒，此为勇敢；不好高骛远，踏实做学问，日复一日不放弃，此为坚持。大学教育亦是如此，筹办大学教育更是如此，那种一遇困难即可退却者，是做不出大学问的。
　　“教育是百年树人，大学更是千年基业。面对筹建大学教育这个困难中的困难问题，在座同仁皆充满了勇气，接下来要做的便是坚持了。骐骥一跃，不能十步；驽马十驾，功在不舍。筹备委员会成立之后，拟定了《东北大学组织大纲》，从经费筹备到组织机构再到科系设置皆作了极为科学合理的规定，希冀在五年之内将东大建设成为国家著名之大学。而这一目标能否实现，在省府，在各界，更在吾辈。
　　“第二，东大自筹建伊始就横遭日本人的干涉，他们的驻奉天总领事甚至对省长公署提出所谓的‘劝告’，简直是一派胡言。说什么‘创办大学是件事倍功半的事情，你们若想造就理工人才，我们有旅顺公专；想学医学，我们早有南满医大；愿学文法，可派留学生到帝国大学深造，会给予优待及官费补助’。万幸王省长并未听其鬼话，向大帅报告了日本人阻挠我们自办大学的卑劣行径。大帅很是气恼，明白小鬼子的虎狼野心，怕吾辈自强，表示东北更加要把自己的大学办好，因此加快了东大的筹建步伐，打破了日本人的阴谋企图。可以说，时当倭虏谋我日急之秋，从百年树人之计出发，集资创设东大，实乃高瞻远瞩也。
　　“教育界人士曾在报上惊呼，‘按中国全国人数之统计，未受过教育者，总占百分之八十，即四万万人中，有三万万二千万不识字。这不仅是人民之缺憾，也是国家之耻辱’。一念及此，吾辈心痛不已，但庆幸东三省得此良人，在大帅的支持下，王省长主张兴办教育，改学制，办学校，将教育普及情况作为考核各地官员政绩必须之条件。时人评之，赞奉省教育颇能不受时局动荡影响，平稳进展，一切规模，灿然大备。不但省、县教育行政机构逐渐完备，地方教育之设施亦愈普及。其突飞猛进之姿，大有一日千里之势。吾人从事此千年之事业，应尽义务之无穷，应感怀在心，不敢忘却。
　　“关东白山黑水，大寒大暑，人之性情，豪爽干脆。今日得与诸君共会一堂，不胜荣幸。今后如何百折不挠建设东大，如何学德俱进，努力建设东北三省，不在笔端，不在嘴边，在于吾辈诸君之行动耳。
　　“千年之前，范文正公曾曰，‘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先生之心，出乎日月之上，包乎天地之外，吾辈应以此句为目标，为人师表，克己修身，为东大争光荣之佳绩！”

　　演讲结束，场中掌声雷动，张起灵听得浑然忘我，直到吴邪下台之后才惊觉应该赞颂以鼓掌。然声响渐息，他尴尬地轻拍两下，慢慢地收回了手。
　　于凤至在旁见到，不由得轻笑出声：“张先生这是入迷了？”
　　张起灵有些不好意思，点头道：“千余字的演讲，句句掷地有声，字字铿锵如血，佩服。”
　　“张先生，凤至愿意为两位引荐，不知意下如何？”
　　“感激不尽。”
　　“之前有一日，大姑姐首芳闲来无事，跟我一起去听了课。她并非是热爱读书之人，脾气也有些跋扈，但听先生讲课的时候却是非常安静，不插一言，端庄大方。后来我好奇问她，她的回答是，先生不知有何魔力，总能让人沉静下来，想着好好听他讲话，一字一句都记下来才好。”
　　“今日我也已经感受到了。”
　　“那待结束之后我们一起过去，我有预感，您一定会和先生成为知己的。”于凤至非常肯定地说道。

　　待所有仪式均结束后，于凤至跟张学良说了一声，便带着张起灵走到了吴邪身边。
　　吴邪正与几位先生交谈，看到于凤至过来了，笑了笑，朝左右两边打了个招呼便走了过来。
　　“先生，凤至想给先生介绍一位朋友认识，不知您愿意吗？我可是整日在他面前念叨先生，所以他也是对先生神交已久啊。”
　　“当然，有朋至何其乐哉！”吴邪把目光转向了站在于凤至身边的人，一瞬间有些惊讶。
　　“这位是张起灵先生，表字麟台，原为二十七师上校团长，后来被大帅相中，现在陆军整理处辅佐汉卿，是参谋处处长。”
　　于凤至将张起灵介绍给吴邪，却看到吴邪惊讶的目光，听到他对张起灵说：“我们见过，对吗？”
　　张起灵一时间更佩服这位先生了，只是人群中匆匆一眼，他却能记住了自己，这是要有多好的记忆力才做得到。
　　“吴先生，久仰，”他伸出手去，没有过多的说辞，但眼神里是真诚的，“那日长街之上确有一面之缘，很欣喜您还记得。”
　　“张先生轩然霞举，品貌非凡，那日虽只一见，但青年军官气宇轩昂，吴某记忆深刻。”吴邪握住他的手，微笑道。
　　“吴先生惊才风逸，雅人深致，才是让人印象深刻。”张起灵内心微微升起一股欣喜之感。

　　“好啦，两位既然有缘，不如今晚跟我回帅府吃顿晚饭吧，正好借此机会一起说说话。”于凤至打断了两个人真诚的客套，做出了邀请。
　　吴邪却带着点遗憾道：“吴某已和王省长约定下，今晚要在省长公署这儿与他和几位先生一起做教科书最后的审阅，恐不能与张先生和您成约了，实在万分可惜。”
　　“啊……这可是重中之重的事，凤至不敢耽搁先生，之后会再约定时间，那时请先生一定要赏光啊！”于凤至诚恳说道。
　　“这是自然，多谢夫人邀请，吴某也很是期待能与张先生畅谈一番，”吴邪朝两位拱拱手，又含笑对张起灵道，“我想，夫人常跟我提起的那位行伍多年却手不释卷的儒将，恐怕就是您了。”
　　张起灵亦拱拱手：“在您面前不敢妄称‘儒’字，只是喜欢读书罢了。”
　　“张先生莫要谦虚，吴某不才，跟今天在座的这些大师们相比，真的只是一介小辈而已。但我深觉和张先生有缘，有机会一定要杯酒言欢。”

　　正在这时，身后传来了王永江的声音：“思正，这就准备开会了。”
　　吴邪赶忙应了一声，却又听到王永江欣喜地道：“麟台也在，两位认识吗？”
　　张起灵向他拱手问好，于凤至便在旁边笑着说道：“王省长，他们两位恰好是刚刚才认识的，阿凤还是引荐人呢。”
　　“这可真是有缘，说起来，阿凤你跟着思正读书已有月余，可有什么提高？”王永江拍了拍吴邪的肩膀，“雨公刚刚还跟我夸奖了你，说儿媳妇每次回去都对教他的先生大加赞扬，刚刚你的演讲也是让我们在台下赞不绝口啊。”
　　吴邪赶忙道：“是夫人谬赞，吴某哪里有这么好。”
　　“您刚刚还跟张先生说莫要谦虚，转头倒是自己谦虚起来，”于凤至又对王永江道，“春风化雨，受益匪浅，真的很感谢王省长能让这么好的先生来教阿凤，我一定认真读书，不辜负先生的教诲。”
　　王永江听罢欣慰拊掌，又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对张起灵说：“对了，麟台今晚还有什么事吗？”
　　张起灵摇摇头：“没什么事了，参谋长今晚有家宴，我不必陪着。”
　　“那不如一起在这儿开会？今日除了要与思正他们几个人审阅教科书的最终大纲，还有个财政方面的想法想找个明白人谈谈，麟台意下如何？”
　　“不胜荣幸。”张起灵没有一点犹豫便应了下来，望了一眼吴邪，嘴角轻扬。
　　吴邪迎着张起灵的眼神，也笑了起来，朗声道：“张先生，看来我们确是有缘。你看，今日虽然无法杯酒言欢，但畅所欲言却是有机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