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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改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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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说任云去世的消息没有给林闻笛造成一丝影响,当然不可能。
下午再见到梁境生,虽然她的态度不至于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但也比之前收敛了很多,至少她很难再心安理得地以受害者自居。
去医院的路程有多久,林闻笛就在车里沉默了多久。
在这个过程中,她有无数次想要关心梁境生的冲动。每当这个时候,她就会在脑子里回想一遍他对侯亭做过的事,接着这股冲动就会立马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样反复了好几次后,终于引起了梁境生的注意。见小姑娘一副坐立难安的样子,他将车窗降下去了一点,问道:“晕车难受?”
彼时,恰逢林闻笛开始新一轮的心理斗争,对梁境生忘了设防,于是心里话十分顺滑地从嘴里溜了出来,回道:“不是,我只是在想,要不要主动和你说话。”
随着话音落下,车里的空气明显凝滞了几秒。
林闻笛的大脑也凝滞了。
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蠢事后,她的舌头已经放在了上下牙齿之间,就等着下决心咬下去了。但面上她还得保持淡定,像个没事人似的,望着窗外的风景,实际上已经在心里把自己掐死过好几回了。
看吧,不管她做的心理防线建造得有多牢固,梁境生一句话就能轻易瓦解。
从林闻笛强装没事的侧脸,梁境生充分感受到了她的懊悔。他淡笑着收回视线,没有给她施加压力:“好,你慢慢想,不着急。”
可林闻笛一听这话,整个人更紧绷了,接下来不敢再松懈半分。
好在他们距离目的地也不远了。
又开了几分钟,车辆驶进燕市最好的一家私立医院,中山医院。
林闻笛没想到梁境生会把侯亭送到这里来治疗,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对侯亭的补偿。
车停稳后,林闻笛开门下了车,结果发现梁境生好像也要下来,连忙弯腰探进车里,制止道:“你就不用去了吧,侯亭不会想看见你。”
梁境生动作一顿,低声应了一句“好”,收回了准备开门的手。
“嘭”的一声,另一侧的车门被关上。
梁境生侧过头,透过车窗,看着林闻笛的身影渐行渐远,忽得剧烈咳嗽起来。
午后的医院似乎还没有从午睡中醒来,长长的走廊只偶尔晃过一道人影。尽头是一扇窗户,早春阳光清透,洋洋洒洒地落了一地,时不时吹拂过一阵风。
如果不是在医院,那么这阵风前面的形容词将会是惬意舒适。
可惜没如果。
林闻笛无心感受这阵春风,在病房前来来回回踱步了好一会儿,也没有鼓起勇气推开病房门,心里还在想应该如何面对侯亭。除了一句对不起,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对侯亭说些什么。
谁知就在这时,紧闭的房门突然被人从里面打开。
林闻笛连忙停下脚步,原地立正站好。
开门的是严寒,说话的声音却是从病房里面传来,听上去还有些虚弱,不过精神气还不错,至少还有力气嫌弃她:“赶紧进来吧,一直在外面走来走去,我听着都头晕。”
这个开场白出乎意料,完全不像林闻笛想象中那般沉重。她愣了一愣,回神后,低着头走进了病房。
见状,侯亭忍不住笑话她:“啧啧啧,看看你这副负荆请罪的样子,看来你这几个月也没怎么成长啊,还是那么喜欢当好人。不是你的错,也非要往自己身上揽。”
同一句话在不同的情形下或许会被解读成不同的意思。
比如现在,林闻笛就不会把侯亭的这番话当成是对她的调侃,只会觉得侯亭是为了减轻她的负罪感而故意活跃气氛。毕竟就算再坚强的人,也不可能那么快就从那场无妄之灾中恢复过来吧,除非是装的。
于是林闻笛更愧疚了,没想到这个时候还要侯亭反过来安慰她,脑袋都快埋到胸口了,轻声说了三个最没用的字:“对不起。”
侯亭表情不变,还有心情逗她玩:“你这句道歉是替那个人渣说的,还是那个神经病女人?”
“……嗯?”
“人渣”林闻笛知道,是侯亭对自己父亲的称呼,但,神经病女人又是谁?
思考了几秒无果后,她终于抬起了头,一脸疑惑地看着侯亭,等着对方答疑解惑。
侯亭也没有吊林闻笛的胃口,告诉她:“我这一身伤就是败那个人渣所赐。五天前,有人给了他一笔钱,让他把我绑到浦城,打得半死不活,再丢到你每天上下班都会经过的巷子里。不过你别看我伤得很重的样子,我从小到大被他打惯了,知道怎么样躲可以既保证自己不会伤得太严重,又可以让伤口看起来很吓人,所以实际上我就是受了一点皮肉伤,关节脱了点臼,其他真没什么事。”
回忆起这件事,侯亭的脸上没有半点悲伤或愤怒,情绪很平静,说到梁境生的时候倒是活跃了一点,语气是一贯的嘲讽:“听起来很像是梁境生会做的事吧。一开始,我也以为是他为了报复我帮助你逃跑,所以当时我才会和你说他来找你了。”
林闻笛没有接话,等着她的下文。
再开口时,侯亭的语气多了一丝快意和炫耀:“不过,梁境生怎么可能放任别人栽赃嫁祸他。所以,那个人渣已经被抓了,在警察局吓得把所有事都说了出来,给他钱的是一个女人。至于这个女人是谁,警察没和我说,我也不关心。你要是想知道,自己去问梁境生吧。反正对我而言最重要的是,因为这次的事,我妈终于下定决心要离开那个人渣了。我的生活终于又要慢慢好起来了。对吧,严寒。”
严寒从头到尾没说一句话,坐在一旁安静削苹果,闻言,切了一小块,塞进侯亭的嘴巴里。
侯亭咬着苹果,在阳光里笑得前仰后合,似乎两个人之前还藏了什么小秘密。
这一刻,林闻笛似乎终于感受到了春风的舒适惬意。
看着侯亭灿烂的笑脸,她刚才的顾虑烟消云散,知道侯亭是真的走了出来。现在的侯亭对未来新生活充满了无限憧憬,而这份憧憬就是最好的药剂,足以治愈过去的糟心事对她造成的伤痛。
林闻笛没有打扰他们的独处时光,在合适的时间离开了。
走廊上比来时多了一点人,她甚至在刚拐过转角的时候,正好和袁震迎面撞见。
林闻笛一愣,惊讶道:“你怎么在这儿?”
袁震半挑着眉,一脸的理所当然:“我是这家医院的医生,在这儿不是很正常么。”
一听这话,林闻笛这才注意到袁震穿着一身白大褂,心不在焉地“哦”了一声,没有下文,也没有离开。
袁震也没走,好像猜到了她还有话要对他说。
林闻笛确实有很多问题需要袁震的解答,多到她花了一点时间整理思路,才问出了第一个问题:“今天早上,我问梁境生,为什么要这样对侯亭,他没有否认也没有解释。”
这话没头没尾,不过袁震听懂了,靠着窗台,语气散漫:“因为解释也会被当成狡辩,反而还会受更多的惩罚,慢慢的,他就变得不爱解释了。”
袁震说得云淡风轻,林闻笛的心却沉甸甸的,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的蓝天。一架飞机正拖着尾迹云慢悠悠飞过。
她知道,袁震的回答里还附赠了一个信息:梁境生小时候一定经历过很多次诸如此类的事,所以才会变成今天这样。而惩罚他的人,应该就是方芝。
也就是侯亭嘴里的“神经病女人”。
虽然这只是林闻笛的猜测,但她想,除了方芝,不会再有第二个人痛恨梁境生痛恨到了不惜设计陷害他的程度。
当尾迹云渐渐转淡,林闻笛问了第二个问题:“她为什么要这样利用侯亭对付梁境生?”
“为了让你更恨梁境生呗。你越恨梁境生,她就越高兴,因为她最见不得的就是梁境生得到幸福了。如果不是她突然跑出来坏事儿,梁境生还可以多养两天身体。”
不算是意料之外的答案,但最后一句话还是让林闻笛消化了好一会儿。
最后一个问题,她花了比前两个问题更长的时间斟酌,在“为了避免听见不好的回答干脆不问了”和“早知道早做准备”之间还是选择了后者,问道:“他……病得很严重么?”
——嗯,很严重。更严重的是,他完全不愿意接受治疗,就靠着药物强撑,所以现在的每一天都是他借来的。
袁震恨不得把这话一骨碌全说出来。遗憾的是,他现在很清醒,清醒地知道,这话不能说,至少不能由他说。
过去几个月的日子对他而言,几乎天天都像是活在地狱。
他没有想到自己不过是出了趟国参加学术论坛,回来的时候,国内彻底变了样。
任云去世,林闻笛不知所踪,眼看着渐渐好转的梁境生又大病了一场,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危急,好不容易抢救回来,脱离了生命危险,他却迟迟不愿醒来,仿佛人间已经没有任何人值得他再睁眼看一看。
袁震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样的梁境生了,在他的身上找不到求生意识,他又丢失了时间和空间的坐标,漂浮在没有人知道的黑暗里,好似那里才是他的归处。
如果不是他每天都在病床边念叨林闻笛的事,他不知道梁境生还能不能挺过这一次。
袁震不愿再去回想这段经历,把思绪拉回到现在,回答林闻笛的问题:“这就属于个人私隐了,你还是去问他本人吧。”
林闻笛一阵沉默:“你刚才透露的隐私还不多么?”
“刚才那些算什么隐私。”
“……”
关于隐私的解释权掌握在袁震的手里,林闻笛无法反驳,只能认栽。
走出医院大楼的时候,她的心情从如何面对侯亭的沉重,变成了如何面对梁境生的沉重。
本来她就因为任阿姨的事忍不住心疼梁境生,现在还得知了侯亭的事与他无关,那她以后还能靠什么来抑制随时都有可能冒出来的关心他的冲动呢。他曾经对肖立秦航做过的事么,还是他把她关起来的事?
这样压抑自己的意义又是什么呢,以防她好了伤疤忘了疼?
林闻笛开始苦恼新的人生课题,脚步也慢了下来,揣在衣兜里的手指却突然触到一个冰凉又硬的东西。她一愣,这才想起梁境生已经把手机还给她了。
也不知道还有没有电。
林闻笛还不太想回车上,把手机当成了拖延时间的玩具,试着长按锁屏键,没想到还能开机。
当屏幕从开机画面跳转到锁屏的时候,消息栏里立马接连弹出未接来电和未读信息,不算多,林闻弦占了三分之二,剩下的就是同学和一些垃圾短信。
林闻笛一一查看,发现秦航也给她发了几条,一句“笛子,我回启梦了”夹在中间,格外显眼。她指尖微顿,看了眼时间,来自一个月前。
这下好了,讨厌梁境生的理由又少了一个。
林闻笛长叹了一口气,把手机重新放回了兜里。
回停车场的路上,她一直自我开导着,心想这样也好,至少她演戏的时候终于可以不用那么违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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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林闻笛离开后,梁境生吃了两颗药,压住了一发作起来就没完没了的咳嗽,但也被暖春的太阳晒得难敌药效,没一会儿便靠着椅背睡着了。
他睡得很沉,过程却不太安稳,反复梦魇,整个人如同坠海般不断往下沉,怎么也醒不过来。
直到耳边传来一道声音,一遍又一遍地叫着他的名字,好似一双温柔而有力的手,紧紧抓住了还在不停下坠的他。
混沌的意识开始慢慢清醒。
在某一个瞬间,梁境生缓缓睁开了眼。
无穷尽的光霎时涌进视野,可他没眨一下眼,一错不错地盯着那张近在咫尺的恬净脸庞。阳光毫不吝啬地挥洒在她的身上,将一双褐瞳映照得恍若琥珀,干净清澈。
梁境生有些恍惚,分不清这到底是梦还是现实。
林闻笛不知道在这短短几秒时间里梁境生想了什么,但见他终于醒了过来,卡到嗓子眼的那口气也终于吐了出来。
她瘫靠在椅背上,心情堪比刚经历了一场命悬一线的劫难,一阵后怕,又不想表现出来,于是把担心包装出埋怨:“哪有人睡觉睡得像你这么沉的啊,怎么叫都叫不醒。”
这话有了真实的温度,不像那双眼睛引人混淆。
现实和梦境之间模糊的界限逐渐清晰。
梁境生彻底醒了,转过脸,见小姑娘一脸的心有余悸,摸了摸她的头,像是安抚受惊的小动物,温声道:“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头顶的力道一压下来,林闻笛的表情顿时变得不太自然。她一向吃软不吃硬,连“我没有担心你”这种事都忘了澄清,只往后挪了挪身子,躲开他的手,缩到车椅的另一端。
梁境生并不在意,放下落空的手,看了眼窗外,才发现他们已经回了胡同。
可是,身边的小姑娘还没有下车的意思,大概是还有话对他说,他也没有催,安静地陪着她坐在车里。
时间在逐渐向西偏移的光线里一点一滴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林闻笛的声音终于在车厢里响起,说:“侯亭的事,是我误会你了,对不起。”
梁境生没想到原来她迟迟不肯下车是为了这件事,嘴角勾起一个浅淡的弧:“你不用和我道歉。”
“为什么不用。”虽然刚才在开口之前,林闻笛犹豫了很久,但她绝不逃避责任,“做错了事就该道歉。”
闻言,梁境生转眸,盯着她看了一会儿:“那我也应该和你道歉。”
他眼底的笑色还没有淡去,可没有人会觉得他是在开玩笑。
林闻笛一时没反应过来:“和我道什么歉?”
“我不该把你关起来,干涉你的生活,为了我的一己私欲忽略你的感受。明知道你不愿意,还用你的自由作为交换条件,把你强行留在我的身边。”
他的语速不快,低沉的嗓音在狭窄的空间低低散逸,听得林闻笛的心情跌宕起伏。
要说他真的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吧,最后一句话又有点“虽然我知道这样不对但我不想改”的嫌疑。可要说没有,换作以前,他就连“虽然我知道这样不对”的觉悟都不会有。
所以,他真的在慢慢改变自己么?
林闻笛现在还不敢轻易下结论,只觉得梁境生平淡如水的目光里裹挟着太多意味不明的情绪,她有点无所适从,短暂移开了几秒视线才重新和他对视,就像憋气憋久了需要探出水面呼吸几口新鲜空气。
至于梁境生的道歉,林闻笛不知道如何回应,聊胜于无地“哦”了一声,转移了话题:“我明天晚上回学校,如果你要像以前那样送我的话,那就八点门口见。”
说完,她打开车门,一溜烟地跑下车。没一会儿,又折了回来,把一个小信封连同一句“还给你”一起丢进车里。
信封被她在兜里揣了大半天,梁境生拿起来的时候,纸上还依稀残留着她的体温。
他打开看了看。
里面装着两张照片。一张是物归原主的拍立得,另一张,是他从未见过的自己,在已经褪色的相纸上,在他没叫过一声外婆的妇人怀里,在他已经永远失去的母亲身旁。
她笑得和墓碑上的照片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