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质》斯通先生

6、陆

　　〈陆〉
　　东郭府上的红梅林子里，竟然出了暗杀魏王的刺客。半天之内，这桩大事就传遍了信都城。

　　要知道东郭家不是什么正宗的魏人，是从国外逃难而来，魏惠王念旧情，才对他有所礼遇。曾经为诸侯，却不以国破为耻，反以魏王的恩典为荣。在魏国之内，有诸多学家对此颇有微词。

　　现下有了这档事，一贯嚣张的东郭家也不得不败下了气焰。

　　那边东郭小姐哭断了肝肠，闹着要以死明志；

　　这边东郭先生跪在魏宫前，一是为自己防范不严谢罪，二是求魏王查明真相，魏国给他们宅子和土地，他们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怎么会帮着别人暗杀魏王。

　　而魏王此时顾不上他们，正在别馆中守候奄奄一息的越国世子。

　　淮尹躺在别馆里，一张清瘦的脸上，再次失去所有血色。

　　他的面孔扭曲，即使在昏睡中，也忍受着痛苦。

　　田虎跪侍在一旁，拿帕子给他擦额上渗的冷汗，无声垂泪。

　　屋子里静得很，所有人都在焦心等着一个答案。

　　医官收起针囊，捻着胡子轻叹一声，向屏风外的魏王禀告：“箭上无毒，因此伤势虽重，却不致命。只是……”

　　“只是什么？”魏王忙问。

　　“越世子肺阴不足，内外合邪，想是常年积病。如今大量失血，又起高烧，恐怕……”

　　田虎站起来，急道：“你这庸医，是要咒我家世子不成！”

　　医师争辩道：“老夫只是说出实情！若是高烧能退，世子自然也会转危为安。若是退不了，神仙也难救！”

　　魏王抬手，叫医师不用多说，且拿出毕生的本领来，务必保越世子性命。

　　“世子是为了寡人才受此折磨，”魏王对田虎说，“他有个万一，寡人难辞其咎。今后有什么需要，尽管向管事索取。”

　　田虎心痛不已，实在是后悔答应帮淮尹去做那件事，在魏王面前也分外心虚，垂首应诺。

　　接连三天，魏王每日都要来别馆问访。

　　淮尹的烧倒是慢慢退了，但依然昏迷不醒。

　　魏王叫来青妹，问她淮尹的近况。青妹如实说：“起初两天，连汤汤水水都咽不下去，还是田侍从扶着他，捏开他的嘴，一边灌药汤一边顺背，替他送下去的。今日刚能吞咽，才喝了碗米糜。”

　　至少能吃东西了，这是件好事。魏王走进内室，看到淮尹被捂在被中，只能看到一张脸。

　　他双眼紧闭，眉心微蹙，梦里还说着胡话，嘴唇嗫嚅。

　　魏王凑近了，听清他念的是“阿娘”。

　　魏王握住他在被子下的手，淮尹才平静下来，呼吸也平缓了些。

　　“世子这是思念越国了。”魏王道。

　　一旁的田虎听了，慌乱跪下来，颤声道：“世子、世子同越夫人一向亲厚，第一次离家……”

　　“你怎么和你主子一样，每日战战兢兢？”魏王松开了淮尹的手，正要抽身，忽然被反握住，不由得一愣。

　　“阿娘……”淮尹睡梦里流下泪来，“别走！别走……”

　　魏王该甩开的，然而他没有。难得见到越世子毫无防备的情态，他觉得新奇。

　　不得不说，淮尹身为一个男子，可他的容貌却很能叫人心生怜惜。

　　一旁的田虎抖得更厉害了。

　　魏王朝身边的内侍说：“今日我在这里用了膳再回去，叫管事准备好羊羹。”

　　内侍：“喏。”

　　魏王回过身，又看向床上的人。

　　他也曾为质子，那时还年少，饱尝了艰辛，午夜梦回时，常常独自哭泣。他的母亲惠燕夫人虽为正妻，并不受宠，无力袒护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去齐国为质。

　　回到魏国后，他才知道母亲在他走后第二年死于难产，但诞下了他的胞弟。

　　不能见生母最后一面，成了他生平最大的憾事。

　　越世子平日里表现得毫不在乎，恐怕也在心中担忧与亲人长辞。亏他平日里还要装作毫不在乎的样子，好似很享受魏国给他的待遇。

　　一炷香过去，淮尹已经再次昏睡。

　　魏王把他的手放回被褥中，让田虎照顾好质子，随后果真在别馆中用饭，并把羊肉和羊汤赏赐给下人们分食。

　　吃饱喝足后，魏王又来探察了一次淮尹的状况，而后离去。

　　田虎纳罕道：“都说魏王为人冷血不近人情，今日看来，也不完全是这样。”

　　魏王回到宫中，屏退左右，问内侍：“都调查清楚了？”

　　内侍答道：“两月前，东郭府新来了一个名叫熊良的门客，自称是鲁国人，相貌清秀，颇擅口技，能模仿鸟语虫鸣，本是市集上的下等技人。东郭小姐听说之后，就让人带他去了东郭府上表演，之后亲自举荐他为东郭大夫的门客。”

　　两月之前，那就是越世子入魏之前的事了。魏王道：“继续说。”

　　“这熊良很是奇怪，白日不喜出门，就在屋子里睡大白觉。即便是东郭先生传唤他也喊不动。东郭先生几次想赶他走，却碍着东郭小姐喜欢，因此没能赶成。”

　　“东郭小姐喜欢？”

　　“是。”内侍说到这里，面上有几分尴尬。

　　那女子口口声声说非魏王不嫁，其实私下和男人有染，这件事魏王心知肚明。不过东郭小姐毕竟要维持自己的声誉，因此咬死了与熊良毫无干系。可东郭先生却断定这人是女儿为了好玩才收进来的。

　　这对父女，也真是耐人寻味。

　　“大火之后，熊良就失去了踪影，四处寻他不得。”

　　“城门早已封锁，他难道还能逃出去？即使是挨家挨户的搜，也要把此人找出来。凌迟处死，头颅挂在城墙上，叫那些刺客们都看看教训。”

　　内侍领命，恭敬地退下了。

　　从前也不是没有过刺杀魏王的情况。

　　魏王有个庶出的哥哥，在魏王即位后逃出信都。没两年安排了心腹回来，借舞剑之名暗杀魏王，却遭魏王反杀。

　　后来魏国帮周天子出兵伐南郑，得了周天子赏赐的“天子胙肉”。有周王之护的名头，魏国越发强盛，齐王就派了刺客过来，假装是小国诸侯的人，要献上自己的城池，献地图给魏王，可被魏王识破，早早安排了将士埋伏在暗处，就地将刺客斩杀。

　　此后，再没有过刺杀之事。

　　因此这回的刺杀，是有些蹊跷的。

　　信都城毕竟是国都，不能一直封闭着。又寻了几天无果后，不得不打开城门，开放交通。

　　翌日，内侍灰头土脸前来魏宫禀报。

　　“今日有侍卫从城墙外找到女子的衣物，想来那厮是拟声扮作女子，趁机逃走了。他还……还在衣物上便溺，定是对我等挑衅。奴婢蠢钝无能，任凭大王责罚。”

　　魏王面色沉沉，却没有怒相。

　　“人已经逃了，即便是杀了你，对寡人有什么益处？”

　　魏王沉吟着，对内侍道：“继续去查，此人在进入东郭府之前，还在哪些地方出没过，经谁的手带去了东郭小姐处。封城之后，又有哪些女婢出过东郭府。”

　　“女俾？”

　　魏王冷笑一声。“不是扮作了女子么。”

　　内侍自叹惭愧，又问道：“婢还有一猜测，此事会不会与越世子有关？”

　　内侍的怀疑并非空穴来风。赏梅会时，越世子与魏王寸步不离，又是他第一个发现箭矢，简直像是他知道那里要射箭过来，实在可疑。

　　而魏王要去东郭府这件事，除了几个内侍与驾舆车的奴仆，没有其他人知道。即便是路上看见了魏王的舆驾，也很难在短时间内策划出放火烧屋、潜伏进梅林行刺等等计划。

　　可越世子如今命悬一线，若要说是他指使刺客，自己又去挡箭，又叫人费解。

　　“若是有关，总能查到踪迹，”魏王道，“他为寡人挡下了一箭，现在广受称赞。即使真的是他做的，没有确实的证据，也无法给他定罪。”

　　内侍点头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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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这里解释一下“天子胙肉”。因为是仿的战国背景嘛，周朝还没彻底亡……天子把祭祀用的赏赐给诸侯吃，就是天子胙肉了，代表着一种荣誉，本身是什么肉不重要。
顺便说一下惠燕夫人的名号来源：那个时候的女子基本很少有留下自己名字的，都是代称。
比如惠燕夫人，就代表她是魏惠王的妻子，自己本姓是燕。
不过这个设定理解起来有点复杂，不适合在文中多次出现，所以只给魏王的母亲设定了名号，其他就直接叫什么楚夫人啦越夫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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