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质》斯通先生

5、伍

　　〈伍〉
　　或许是魏王送来的药草起了些效果，也或许是他的医官医术高超，又或是真的有神明庇佑，淮尹的病渐渐好起来，能外出走动了。

　　前几日积雪化了，天色依旧晴朗，能感觉出几分暖意来，正适合散心。

　　不过田虎还是担心他难御伤寒，因此翻出两件棉衣，将他裹得严严实实。

　　淮尹叹息道：“这还叫我如何走路呢？抬手都是件困难的事。”

　　田虎说：“属下巴不得世子您不要起身，先把身子养结实了再想出门。就算是起身了，也不要走出大门才好。”

　　可是这人呢，性子注定了要和别人说的话反着来的。他们越是不许他走动，他就越想出来走走。

　　“每天躺在一个地方，即便没有病死，也迟早要闷死的，横竖都是死路一条，”淮尹故意又叹了一大口气，“我也知道，我天生就是短命鬼，合该死在床榻上的。”

　　田虎拗不过他，见他说得这么可怜，不得不替他减了件冬衣，但又在双腿上裹了层羊皮。
　　出了屋子，果然还是有些冷。

　　庭院中已经半点积雪都看不见了，想来近日里那些嘈杂的动静，是有仆人在铲雪。

　　别馆门口的红梅还傲立着，更显得鲜妍动人。从别馆向前去，是一条官道，两旁种植了杉树，是这个时节难得见到的青绿色。

　　听说这个别馆从前是魏惠王赏赐给宠姬的府邸，与其他作为行宫的别馆不同。因此这里离魏宫不算远，还有专门停放马车的库房，与足够养育八匹骏马的马棚。

　　淮尹来到这里后，魏王顾虑他的身体，给他赏赐了牛车用为代步。

　　不过今日只是小走，用不上牛车。

　　他一个病患，步子挪得极慢，田虎也特地放慢了脚步，在他旁边小心地走着。

　　走了一段路后，他问田虎：“你这段时日，是不是去过女市？”

　　女市是女子从业、使男子得欢之处。齐国大夫首创之，在齐行宫中设立，最初是供贵族男子享乐。
　　后诸国纷纷效仿，数十年演化，在民间也有了女市。

　　田虎面露羞赧。他自以为这件事做得很隐晦，总是趁淮尹睡着时偷偷去，没想到还是被发现了。
　　“是，是有过两次。”

　　“今日你还过去。”

　　田虎以为听差了，抬起头，似是不解。

　　四周空荡荡没有一个人，正适合讲话，淮尹凑近他，低声道：“在那里找一个眉间有痣、虎口有伤的男子，也可能是女子，他名叫熊良，是越国人。你唤他子谅，他便明白你的身份。相认之后，你把这块布帛交给他。”

　　田虎脸色大变。“这……”

　　在旁人看来，只是淮尹离田虎近了些，替他拍去身上的尘灰。

　　淮尹将帛书塞进田虎的衣襟中，直起身子。

　　“帛上文字，你尽可阅读。我对你没有隐瞒。”

　　田虎忧心忡忡，不由得说：“这，世子啊……”

　　一个质子，在魏王的眼目下，能翻出多大的风浪呢。

　　“如果是要回越国去，可有公子燕之鉴在前头。”

　　淮尹摇头，叹道：“我并非想回去，而是必须得到魏王信任，才能保越国太平。一旦失败，不仅我俩丢了性命，同样会殃及越国，你千万要谨慎。”

　　田虎颤抖着摸向胸口的布帛，点头应诺。

　　“我也走乏了，回去吧。”

　　淮尹在别馆又睡了一下午，青妹送了饭食来，四周看了一圈，问道：“怎么不见田侍从？”

　　淮尹道：“或许是去寻哪个相好了？魏国的女人格外得他喜欢。”

　　青妹起初没听懂他的意思，明白之后，啐了一口：“没有正经的东西！”

　　“骂得没错，”淮尹懒懒答道：“他近来越发怠慢我了，应当罚他在雪地里跪上两天两夜，才知道厉害。”

　　青妹这会子又辩解道：“不是不是，田侍从一向待世子格外用心的，世子可千万别责罚他！”

　　淮尹落座，笑道：“我只是开个顽笑，你急什么？”

　　青妹羞红了脸，服侍了他用膳，匆忙退下了。

　　黄昏之后，田虎满面红光回到别馆，身上还带有酒气。这时别馆的管事也在，淮尹当着他的面，训斥了田虎一番。

　　田虎埋着头，一声不敢吭。

　　管事劝说道：“世子也太严厉了，田侍从没有妻妾，一个单身的男子，去找点快活也难免。”

　　淮尹还是作出不高兴的模样：“既然管事这么说了，我不好再责怪你。退下吧。”

　　田虎喏喏道：“是。”

　　管事走后，田虎来为他守夜。

　　淮尹问：“方才我话说得太重了，你别放在心上。”

　　“怎么会，”田虎憨厚笑道，“的确是我回来得不是时候，叫管事看见了……”

　　“无妨，管事也说了，男子去那儿是寻常事。魏国的男子去得，越国人就去不得？”

　　田虎从怀中取出一块竹篾，上头刻了些越国文字，是熊良给的回音。

　　田虎没有出声，只用口型道：“幸不辱命。”

　　淮尹看见他一双饱含赤诚的眸子，有些不能直视，避开了眼。

　　管事自然是将田虎去女市的事情也报给了魏王，还提了一句：越世子得知了这件事，非常生气，从未见过他这么恼火的样子。

　　魏王看了呈上来的竹简，不禁发笑。

　　对去娼馆的属下发脾气，难道真的是因为身下无力？

　　对这个越世子，除了那副天生的容貌，还是有几分可爱之处。

　　三日后，东郭府邸的赏梅会热闹非常。

　　来的不仅有魏国贵族，还有诸多公卿与士大夫。

　　淮尹从牛车上下来，被田虎扶着，慢悠悠踩到地上。

　　田虎握住他的手臂，走了几步，低声问：

　　“若要成事……世子非受伤不可？”

　　淮尹笑着拿开他的手，同样低声回答：“大丈夫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这算得了什么？”

　　田虎还要再说话，淮尹抬手制止他。“我意已决。”

　　田虎只得默默退到他身后。没多久，东郭先生的家奴走来，迎他们进门。

　　自淮尹来到魏国，还从未在这样的场合露过面。应该说他过来之后，见得最多的只有魏王。

　　东郭先生似乎不记得他是谁，向旁人问起时，那人回答：“这是越世子啊，觐见大王那天，被门槛绊倒的那个！想越国也是自称大国，其世子却如此卑贱，真是叫人唏嘘！”

　　那人说这话时神态浮夸，于是众文人及门客们哄然大笑。

　　田虎在一边听得面红耳赤，握紧了拳头。淮尹道：“由他们说，别去听它。你听不到，那些话就毫无意义。”

　　“唉！”田虎愤恨地别开了脸。

　　这时有下人跑来通报，说魏王舆驾来此。东郭先生大吃一惊，顾不得其他人了，快步去了大门迎接。其他贵族及士大夫纷纷下跪行礼，恭敬地等候魏王到来。

　　梅花林里一时间黑压压地跪了不少人。

　　魏王背着手，信步走来，一眼便看到了淮尹，朝他道：“世子也在这里，身体没有大恙吧？”

　　淮尹答：“承蒙大王关照，已经大好了。”

　　直到魏王说让他们起身，淮尹才站起来。

　　赏梅游林时，他紧贴着魏王走。魏王觉得疑惑，他就解释说：“士大夫们并不喜欢我，还拿我生病的事情取笑。这里只有大王是好心人，请容在下跟随在您身后吧。”

　　这话说得旁边的东郭先生脸都绿了，可顾忌着魏王在这里，一声也不能吭。

　　魏王不置可否，淮尹就厚着脸皮跟着。

　　期间魏王问了他一些越国的民俗，淮尹深刻记得自己此时是公子默，不会记得那些缛杂的东西，因此一概回答不太清楚。

　　只在玩乐这方面，细细做了说明。

　　魏王见他苍白的面庞上忽然来了精神，笑道：“看来世子来魏国，委实拘束了不少。”

　　淮尹低头说：“这是因为魏国太冷，若是暖和些，在下也是喜欢多出来走动的。”

　　不一会儿，那位传说中非魏王不嫁的东郭小姐也来了。

　　淮尹打量她，果然是个大气的美人，高髻绾如云，两颊凝若脂。魏王被这样一位美人恋慕着，竟然丝毫不动心，实在是一桩奇事。

　　东郭小姐年岁大了，在魏王面前却很有小女儿情态。待她看向淮尹，见他身上穿着魏王的貂裘，十分吃惊，但仍然规规矩矩见了礼。

　　淮尹深知自己此时应是东郭小姐的裙下之臣，装作情不自禁和她搭话。余光里，他察觉到魏王在看他。

　　东郭小姐却不想和他讲话，而是缠着魏王。淮尹心内不满，恐怕东郭小姐打乱他的计划。正要使计让她走开，忽然看见不远处浓烟滚滚。

　　有人大喊：“走水了！走水了！从东郭小姐卧房起了大火！”

　　东郭小姐花容失色，领着侍女匆匆朝那边去。魏王朝左右道：“随寡人去看看。”

　　他们正要转身，说时迟，那时快，从梅林中射来一支利箭，直直刺向魏王。

　　“大王当心！”

　　这一句话尚未落地，淮尹已经挡在了魏王身前。魏王堪堪反身接住淮尹的肩膀，摸到了一手鲜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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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杉树现在多种植在墓地旁边，不过在当时没有这种讲究~感谢在2021-12-22 03:26:17~2022-01-08 01:14: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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