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二章 大城市（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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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将右手一转，托着我全身的白手套也随之翻动，把我放到地上，然后便在我们的眼皮底下缩回了平常大小的白隼，爪子里还抓着一卷便条。信使在空中迷惑地绕了个圈，扑棱着翅膀继续送信去了。
好几个走上楼梯的人都在往这个方向张望。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只依稀记得曾经在哪儿见过这位先生。他身旁一位穿城市护卫队士官制服的金发年轻人把我刚才遗落的包递还过来，用一种礼貌而略带好奇的目光瞧着我。我这才回过神来，赶忙向他们道谢。
后来回忆起这一幕时我曾无数次后悔，当时我为什么不能再机灵些，说出点能让他印象深刻的话来呢？哪怕是向他做个自我介绍也好。可惜我那时头脑发懵，除了说谢谢，连正眼看他也不敢。
他见我已经没事，便点点头向我致意，接着越过我，和那位护卫队的长官一起往上走去了。我听见他们很快低声讨论起别的问题。他也许从未把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放在心上。
然而对我来讲，格洛斯特先生是我遇见的第一个真正有魅力的魔法师。是他使我的心脏平生第一次热烈大胆地跳动起来了。
因为工作的缘故，我总得在堆积成山的各种档案里穿梭，因此也常常会有意无意地看到些有关于他的资料。时间一长，我有时甚至会好奇他的名字是否也经常出现在那些我无权接触的机密文件里。
就我所知，格洛斯特先生是雾海省的理学会研究员，兼职皇室顾问，也是帝国五大贤者之一。不在皇都的时候就住在省立图书馆里搞他的魔法研究。
他写过好几本关于魔法研究的论著。能找到的我都找来看了，即使书里讨论的概念对我来说太过深奥。在某一本的导言里，他曾说他不信教，只信仰真理和光明。
光明。愿圣光之父原谅我，他不是神，但在这个陌生城市寒冷的雾中他像一盏灯，我看着他，就知道这个世界是美好而明亮的。
我开始在不那么忙碌的时候一次次回顾上次见到他的样子，描绘他黑长袍上的金色图案；我开始一有闲暇时间就往理学会的藏书室和省立图书馆跑，阅读有关入门级魔法的书，说服自己应当多了解些同自己的工作有关的知识，其实只是因为我想要理解他的世界罢了——也许还抱着可能性微乎其微的幻想，期望能够再一次偶遇他。
然而我从未在藏书室遇见他，也从未找到过传说里通向省立图书馆顶层他那间住所的楼梯。事后我常嘲笑自己，找到了又能怎么样呢？我难道敢走过去敲门吗？
后来我又在总督府里见过格洛斯特先生几面。有时他独自一人，有时同那位护卫队的朋友一起进出总督先生或者哪位部长的办公室。他看起来总是轻松从容，脸上永远带着笑，却又目不斜视，除非别人对他打招呼，才会点点头向对方致意。我无数次告诉自己，下一次见到他时一定得鼓起勇气，用我最好的微笑向他问好。可每当看见他朝我迎面走来，我连呼吸都困难，更遑论招手或是微笑了。
他身边那位金发的朋友却总是记得我，会反过来朝我招手微笑。
就在不久后的某个星期一早晨，我在档案室门口迎面撞见了她。
“啊……”她对我眨眨眼睛，“请原谅，小姐，我们似乎在哪遇见过？”
“我想是的，就在总督府外的楼梯上……你的朋友出手帮助过我。”我说。我不敢提格洛斯特先生的名字，光是想一想都会让我觉得心脏里有一千只蝴蝶扑扇起翅膀。她比我高一些，我需要仰视她。我不知为何有些发抖。
“对，就是那个时候，跳舞的小姐，”然后她笑起来，同时向我伸出戴着三枚指环的右手，“城市护卫队的维洛·缪勒森，很高兴再见到你。”
维洛·缪勒森，格洛斯特城市护卫队少尉*，东区分队长，白刃骑士团首席骑士，“格洛斯特的猎犬”。她很年轻，同我年纪相仿，却已是受过册封的骑士了——这个时代仅存的骑士，也是金焰树家的皇帝们在位以来第一位女骑士。她走路时总踢着大步，骄傲得像狮子。但她喜欢笑，是同格洛斯特先生完全迥异的笑，一种感染人的，真诚友善的笑。你总会情不自禁地喜欢上这样的人。不幸的是，我也一样。
也许我看到这个名字在各类资料档案里时常和格洛斯特先生并列在一起时不会这样心烦意乱，假如她不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女性的话。但我明白自己没什么资格感到烦乱。况且，他们难道不可以只是普通的朋友吗？
我犹豫了一会儿。队长的手仍然伸着，没有生气也没有尴尬，只是偏着头用那双敏锐的灰色眼睛好奇地直视我。她的眼睛颜色浅得仿佛寒冰，目光却很友善。她右手上的三枚指环中，两枚是我很熟悉的由效能部签发的制式白萤石铜指环；一枚则是专门打造的，白银狼首口中衔着一块黑色的瞳角石。
我轻轻吸一口气，握住了她的手：“瑞妮·克莱因。我也很高兴……”我的声音越来越小，最终没能说完那句话。
事实是，我并不是顶开心的。因为我意识到，缪勒森队长先于格洛斯特先生认识了我。
伯恩斯先生从内室的门里探出头来：“怎么啦，克莱因小姐，你把你的朋友们都邀请到这儿来办宴会了？客人都到齐了吗？”然后他才看清了来人。要不是他的小圆框眼镜还夹在鼻梁上，那双眼睛就该跳出眼眶来了。
“城市护卫队，伯恩斯先生。”缪勒森队长说，大步朝他走去，从口袋里掏出批准令，“这是这一次要查的东西。”她身后一个高大的青年也同样穿着护卫队制服。他的个子太高，走进来时不得不低头避开门框。
缪勒森队长低声同伯恩斯先生交谈两句，然后转身朝他下达指令：“铁桥，守在门口。克莱因小姐，”她忽然叫我，“请你继续工作，当我们不存在，好吗？”
我点点头，坐回自己窄小的办公桌前。于是他们走进档案室深处去了，留下铁桥倚靠在门边守着。
我拿起旧蘸水笔继续誊写一份财务支出报告，而他抱着手臂守了一会儿，似乎感觉有些无聊，开始把头转来转去，观察着这间屋子。
“你是新来的？以前我来这儿没见过你。你喜欢在这种地方工作吗？”他说，“一整天都见不到太阳，要是我的话，呆三天就疯了。”
我含糊地嗯了一声，没搭话，因为有些害怕他——准确地说，是害怕他腰上的佩剑和火|枪。
“你为什么不说话，克莱因小姐？”
我转过头，他咧嘴笑了。
“我可以叫你瑞妮吗？你的名字很好听。抱歉，虽然刚才你说得很小声，可我的耳朵灵着呢。我是城市护卫队的霍斯托·蓬法拉达**，你可以跟他们一样叫我铁桥。”
说实话，我非常能理解为什么人们叫他铁桥——蓬法拉达不就是铁桥的意思吗？再加上他是个精神的年轻人，高大健壮，又固执得像块铁板。他的帽子下边那暗金色的头发有些不羁地四处翘着，蓝灰色的眼睛里充满活力，强健的下巴刮得很干净。
“我在工作，先生。”
“我也一样。不过你瞧，咱们的上司都在忙着——”
“铁桥，我耳朵灵着呢。”档案室里传来缪勒森队长的警告，“要是你站不住，就给我出去抓兔子。”
霍斯托啪一声立正站好，偷偷做了个苦脸。见我有些想笑，他又冲我挤挤眼睛：“咱们被叫做‘狗群’不是没理由的。”
我终于笑出声，手一抖，两滴墨水从蘸水笔尖飞溅到写好的报告上。结果就是我得重写这一页报告，而霍斯托被赶出办公室，到门外站岗去了。
但我们也就这样成了朋友。
城东分队离总督府不远，所以如果哪一天我需要加班到很晚，而他正巧可以提早结束执勤，他就会换下制服来送我回家。
霍斯托比他的外号要有意思得多。他会皱着眉讲他的乡下老妈与一群野鸭斗智斗勇的故事，叫我笑得扶着河堤的石头围栏才能站稳。圣光之父啊，四周好一群人都在对我投来奇怪的眼神。
“这么说，”有一天他在路上问我，“你是个魔法师？”
“不。”我摘下手套，给他看手腕上的黑环。
“噢。”他的眼睛睁大了些，“我还以为在三一学会里工作的人全都会魔法呢。”
“曾经会的，”我说，“在我很小的时候。”
“这东西锁上就取不下来了吗？”
“我想是的。”
事实上是可以的，然而效能司会一再拒绝你的申请，理学会会表示你的年龄已经不适合再接受魔法训练了。私自取下是完全不可能的——非专业者用刀切见骨头也未必能找到那两圈黑环，而即使躲到枢鲸肚子里去也未必逃得过法监司的追查。
霍斯托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魔法很惊人，不是吗？小时候我一直觉得那些魔法师是从另外一个世界来的人。”
“也许确实是。”我想象格洛斯特先生挥动双手的样子。
“如果我也能申请到一枚指环……”他望着自己的手指，“唉，我知道这是妄想。”
“可你知道我不能……霍斯托，我现在还只是审核员助理。”
霍斯托一愣，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
“哦，不，不是的！我认识你不是为了走后门……我是说，我是因为……”他忙乱地解释着，脸都憋红了，“……请你不要误会。假如我想得到指环，一定只会靠自己的能力。否则那就没有意义了，不是吗？”
“是的，我明白。”铁桥霍斯托是个重荣誉的男人。
他呼了口气。我们沉默地在路上走了一会儿，然后他决定转移话题：“你知道咱们队长有三只指环吗？三只，天哪。而且我想那实际上相当于五六枚的效力。”
“因为那枚狼头戒指？”三一学会的每一个魔法师都有权利使用不同的指环向普通人提供一部分法力。当然双方除了必须都是自愿，也必须受到不比签发制式指环简单到哪里去的审核和监管。
“哈，猜对了。总之她和一位魔法师朋友……”
“格洛斯特先生。”我机械地说。
“对，那位先生是用这个名字。你知道的，就是分享一些法力。不过没人清楚那位先生到底有多厉害，所以……”
所以也没人清楚他们共享了多少法力。
为什么不论在哪儿这两个名字都会被联系在一起？我以为自己比不会魔法没有天赋的普通人离他更近，但这并不是事实。
我吸一口气，想要舒缓一下扭紧的心脏。“抱歉，霍斯托，我不想听这个了。”我小声说。
霍斯托看着我。“你有些难过，”他吃惊地问，“为什么？对不起，我刚才冒犯到你了吗？”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这不是他的错。
“瞧，咱们是朋友，你可以告诉我的。”他说，“而且我不希望看到你难过。”
朋友是一个多么好的词。我不由自主地便把压抑在心里的话全向他倒出来。
但是当我用尽了勇气把一切都说完时，却发现霍斯托站住了。他的脸像霜一样白，看起来有些迷茫。
“你是说格洛斯特先生？可是他和队……他只是个……”然后他镇定了一点儿，“我明白了。我会为你保密的。”
那个时候我打心眼里感激他。
我们又并肩走了一会儿，霍斯托忽然问我今天能否就送我到这里，他想起了些急事。我说好，于是他回身就走，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
但我没走出几步，就又听见了身后的脚步声。
霍斯托大步跑回来拦在我面前，牵起我没有戴手套的左手。“请记住，克莱因小姐，”他的眼睛是真诚的，而他的脸绝不是因为跑了这几步路变得红透了的，“我会一直是你忠诚的朋友，直到你……不，永远等不来也没有关系。的确有人是在关心着你的。我想至少应该让你知道这些。”
还没等我听清他的话，霍斯托已经再一次从我眼前消失了。我转过头望着他沿长长河堤奔跑离去的背影，手中似乎还残留着温度和厚剑茧的触感。
于是我明白霍斯托·蓬法拉和我一样，心脏也经历过了那样热烈而绝望的跳动。
作者有话说第2章 第二章 大城市（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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