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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大城市(一) ...


  •   所有的故事都起源于一个冬天。

      我出生在雾海省南部的科林堡。那是个温暖宜人的小镇,拥有一望无际的田野,麦田沿着埃斯塔特河延伸,直到东南方的入海口。

      雾海以南的冬天是不下雪的。然而在我九岁那年,我们遇上了一个可怕的寒冬。此前我从未见过雪,但在那个漫长的冬天,世界似乎被雪埋葬了。从秋天开始,除了父亲每天会下楼去坐在临街的皮革制品铺子里等待顾客,我们全家人都躲在屋子里,尽量不迈出大门一步。

      就连井水也被冻住了,因此母亲总是提回来一桶雪放在炉火边,等它化成可以用的水。某一天,我把手放到木桶里去,想捧一把起来玩耍。可当我的指尖触碰到雪,感受到寒冷的同时,那一桶雪立即毫不客气地融化成了水,继而迅速沸腾起来,烫伤了我的手。

      母亲和姐姐安娜听见我的尖叫,赶紧围过来查看我是否无恙。但当她们查看时,烫伤我的沸水已在桶中冷却下去,在她们面前结成了冰块。不久后父亲也来了,他暴跳如雷,大声咒骂了些叫我难过的话,却又很快走进房间,翻出来些难闻的膏药涂在我手上。

      第二天他便给我裹上厚厚的外套,领着我从镇上坐着邮车往北去往格洛斯特城。邮车在雪原上跑了两天才把我们送进城里。

      那是我第一次到大城市里去。走过街道时父亲紧紧抓住我的肩膀,而我则开心地四处张望。城里的房子整齐又高大,只是被冰雪封住了,显得有些抑郁沉闷。城里人的穿着和我们很不一样,看起来要漂亮得多,他们的表情却很蒙昧。

      我们走进一栋建筑,那扇门边挂着的石板上写着“雾海省法理监察司鉴定与分析办公室”。九岁时的我并不明白那几个词的意思,只能拼读出来。

      坐在办公桌后边身着黑色长袍的男人问了父亲几个问题,接着引我们到一个房间里等候。不久之后,另一个同样身着黑袍的老人走进门来。他的头发与胡子全白了,眼窝很深。虽然面露倦色,但眼神转向我们时仍旧透出敏锐的光来。

      “准备好了?”他关上门,看着我问。回答他的人却是父亲。

      “是的。”

      他招呼我在一张方桌前坐下,将自己夹在手臂下的一面奇异的三角形镜子竖立在桌上,接着转到我身后为我调整椅子的高度,直到我的脚离开地面将近半米,而胸口以上都能够映在镜子里,才坐到方桌对面去。

      “看着你的眼睛,”他说,“回答我几个问题。”

      于是我看着镜子里的女孩。这时我才发现镜子上还有些花纹,由曲直的线条和大小不一的圆组成,最当中的图案像一只眼睛,正落在镜中女孩的额头上。

      “看你自己的眼睛。不要管其他地方。”黑袍老人的话音从镜子后面传来,听起来有些不耐烦。我只好照做。

      “你的名字?”

      “瑞妮·克莱因。”

      “出生时间?”

      “四月二十三日。”

      “哪一年?”

      镜子里的女孩皱起眉犹豫着。我的余光看见站在一旁的父亲想说话,但是镜子后伸出一只手制止了他。

      “你几岁?”

      “九岁。”

      “那么是古法历九千六百七十三年。重复一遍。”

      “九千六百七十三年。四月二十三日。”

      “现居地?……就是说你家在哪儿。”

      “科林堡。”

      接着他又问了好几个关于我的问题,有些词汇我根本听不懂。而父亲越急躁,我就越害怕会答错。

      “初期表征?”

      这下镜子里的女孩懵了。我求助地望向父亲,而他只是狠狠回瞪我一眼——他也不明白这个词的意思。

      “你是怎么知道自己自己会魔法的?”

      我瞪大了眼睛。魔法?我只在故事里听过这个词。也许我还在做梦,梦到自己走进了魔法存在的古老年代。可是童话故事从来都是和阴沉空旷的办公室搭不上边的,除非那是个专门写给老头子看的无聊玩意。

      “我……我让雪融化,让水烧开了。”

      “用你的手?”

      “嗯。”

      “很好。现在把两只手张开,放在你面前的镜子上。”

      我有些难为情,因为虽然烫伤早已飞速痊愈了,早上父亲仍旧坚持给我抹了药膏。我害怕要是弄脏了镜子只会又惹得父亲骂我,只好偷偷地拿手掌在衣服后面擦了擦,才放到镜子上去。

      也许是因为烫伤后皮肤会比平时更敏感,触到镜面时我的手心感到刺骨的冷。寒冷沿着手臂漫延,我好像整个人都浸在从地底冒出的泉水当中。镜子里女孩的表情看起来有些惊慌,但更多的还是好奇。

      忽然间我感到左手拇指尖一阵刺痛,忍不住轻轻呼叫了一声。

      “好,你可以放手了。”老人说,“G型209。比平均值高一点儿,不过很普通。你们打算怎么做?”

      “锁起来。”父亲说。

      老人看着他:“你考虑过代价吗?”

      父亲一皱眉:“我还以为这是免费的。”

      “对,但我说的不是那回事。我希望你为她考虑好了,也许有一天……”

      “那就行了。就这样办。”

      老人疲惫地看我一眼,把一张纸从桌上推过来叫父亲签字。等父亲签完后,他把纸和镜子夹在手臂下走出房间,很快又拿着一只白色的方形盒子回来了。

      “伸出左手。”他走到我面前命令道。我照做的同时他打开盒子。我看见一对同是白色的半圆弧在盒子中间围成圆形。黑袍老人把它们取下来,在我的手腕上合成一个完整的圆。

      “忍住。”他说。

      没等我来得及弄明白他的意思,钻心的疼痛就袭来了。白色的手环开始在我腕上颤动,发出嗡嗡的微鸣。左手腕像是被一把钝刀一圈一圈地切割着,那是一种从未有过的痛苦,让我以为自己就要失去一只手了。

      我大声哭喊,向父亲求救,又向他道歉,因为我想他一定是在为那桶被无意之中烧热的水而惩罚我。但父亲全不理会,一手按住我的肩,另一只手和黑袍男人一起压制着我的左手。

      不知过了多久,我哭累了,只能抽噎着等待自己的手掌断下来时,那痛苦又忽地减轻了。黑袍男人放开了我的手,把两半圆弧取下来。他站起身,从桌上拿起一块写字板,没有用笔,而是用手指在上面点来点去。

      “成了吗?”父亲问。

      老人点点头。

      我惊讶而欣喜地望着本以为会失去的左手,甚至忘了擦掉脸上的泪水。但令我疑惑的是,两圈平行的黑线出现在我的左手腕上,颜色很浅,像是被埋在皮肤下。但当我用手指去触碰的时候,那里却并无异物感。

      要到很久之后我才会明白,那只纯白手环是法监司用白萤石包裹瞳角石制成的,而手腕上细微的黑线就是瞳角石环在血肉中留下的痕迹。

      “如果你希望你的女儿像普通的女孩一样长大,最好给她外出时戴上手套。”老人说。

      父亲向他鞠了个躬,牵着我回家了。我们在格洛斯特城只停留了不到一个上午的时间,但直到很久以后,我也无法忘记第一次见到那座城市时它被厚重的白雪覆盖的模样。

      我失去了刚刚显露出迹象的魔法天赋,在小镇上平凡地长大,除了更害羞一些,几乎与其他的女孩无异。

      母亲坚持让我和姐姐安娜进了学校,她用自己给人缝补衣服的钱为我们两个女孩交学费。八年后母亲去世了,父亲决定退休,卖掉镇上的店铺,回到他表亲留下的农庄里重新干起农活。

      那时我正好成年,到了叛逆的年纪,也已经从镇里的中学毕业,手腕上的黑环不再使我感到迷茫不安,反而使异想天开和胆大妄为钻透了童年时那层乖巧胆怯的皮。我心想自己绝不愿意从此当一个农妇,因此准备了很久,终于通过考试,可以接受一个雾海省总督府指派的职位。

      安娜喜出望外,父亲却很生我的气。他认为女人不应该像男人一样在政府里工作,实际上,他认为女人根本不应该出去工作。但他却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因为安娜总是站在我这一边,他没法阻止我们两人。

      就在那一年的晚春,我坐上镇里的邮车,告别了来送我的姐姐,独自一人再次前往格洛斯特城。

      我比其他人多了一点儿天生的优势:瞳角石环只能锁住施放法术的能力,却不会影响人与生俱来的对魔法的感知,因此最后我被录进了帝国法理灵术学会雾海省效能司的审核办公室。每一年光在雾海一个省就有成千上万的人申请千奇百怪的魔法能力,我们的职责就是在签发出珍贵的指环前,掘地三尺地审核他们的资格。

      像其他人一样,我很快熟悉了几个办公室,把各位主管的样子和名字全给记下来了。但我还不是正式的审核员,没有编号,做的仍是一般文员的工作,总在誊抄文件,整理档案,然后楼上楼下地递送。这样的杂活很多,他们总喜欢压榨新来的小职员。

      很难说我有多适应这样日复一日的平淡生活。格洛斯特城是瓦罗埃河上最重要的港口城市,直到总督府在城中心建立起来之前的将近一千年间,它的城主都是整个雾海省的管辖者。它不像皇都那样臃肿,却也是个不小的城市,比小镇要嘈杂得多,也充满活力得多。在这里我可以挣到薪水养活自己,可以把租住的公寓房间布置成喜欢的样子,可以在难过时沿着河堤一直走到码头再折返回家,甚至可以脱下手套而不被追问腕上两道黑环的问题。但是时不时地,我的脑子里仍会有一个微小的声音钻出来,问出那个困扰了我好几年的问题。

      假如没有瞳角石环封锁住我的魔法力,我会成为魔法师吗?

      效能司签发出去的指环里,大部分只能让携带者施放极其普通的法术,像是移动重物,改变形状,分解原料什么的。更高级更复杂些的指环可以做到改变天气,使钢铁融化,使人或者其他生物瞬间移动,甚至使肢体再生。而那些拥有可怕力量的指环,则只会签发给帝国军里的一小部分特殊士兵。

      魔法的来源一部分是从各地开采出的瞳角石矿,另一部分则是人。每年整个帝国会有上百个孩子发现自己忽然显露的天赋,他们中只有不到十个人最终会选择研习魔法。然而若是选择不接受系统的魔法训练,他们就必须将手腕锁住,就如同我一样。通过三一学会的引导,那两道黑环会将魔力输送到通过严格审核的戒指携带者体内去。

      我曾一度荒谬地憎恨起发明这种方法的人来。为什么他人挤破脑袋也想得到的能力,在本该天生拥有的人身上却被如此轻易地放弃了?

      可事实上,我非常清楚我的家庭负担不起导师的费用,父母亲也不可能允许我去跟陌生人学习什么邪术。天赋什么也决定不了。我注定要成为一个普通人。

      然而剧变总是从我们无法察觉的微小之处开始的。

      那天我正准备把司长需要的一份档案送给他的秘书。秘书正点头朝我道谢时,司长从办公室冲了出来。

      “格洛斯特先生来了没有?”他问。

      第一次听见这个名字时,我猜想会用一座城市来给自己命名的人,要么是个极其喜欢标榜自己的旧贵族,要么就是个极端狂妄的魔法师。

      秘书站起来:“还没有,先生,如果他来了我会通知您的。他大概还在楼上总督大人的办公室。”

      “我去总督大人门口守着,免得他给其他人拐走了。”司长说完,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向楼梯。

      我用询问的眼神看向秘书。他只朝我摊摊手。

      回去的路上,我看到司长和一位年轻的魔法师一同从三楼总走下楼梯。司长笑得很开心,似乎如释重负。年轻人的黑头发一丝不乱,下巴上留着修剪整齐的短胡茬,左手叠在背后。他也微笑着,表情很谦虚。我注意到他的黑色法师长袍上既绣有三一真理纹,也有一棵皇家的金焰树。

      这时年轻人低声说了句什么,司长的脸霎时变得惨白。他朝周围张望了一下,看见了我,“你在那儿干什么?回去工作!”他对我吼道,两撇胡子直往上翘。我只好快步离开,余光只看到司长朝年轻人做了个请的手势,两人一同往他的办公室走去,这其间年轻人的步调丝毫未变。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格洛斯特先生。但我和他第一次真正的相遇,却是在两个月以后的事情了。

      入冬之后我为自己买了双便宜的新皮鞋。那双鞋锃亮鲜艳,正配我的连衣裙,实际上却并不怎么合脚。可为了虚荣,早晨我还是勉强把脚塞了进去。

      但那之后麻烦就来了。凌晨时下了雨,街上满溢着泥水。我小心翼翼地贴着街边走,因为鞋子的问题走得很慢,可是一辆飞跑的马车打路中间驶过,轮子正巧碾进一个水坑,就这么劈头盖脸地把我全身溅得都是泥水点。

      我靠在墙边,抓着手绢拼命地擦,几乎尽了全力,裙脚那些泥水的痕迹还是隐隐约约的。我意识到再耽搁下去自己会迟到,只好不顾脚上的疼痛,小跑着赶往总督府。

      总督府前的大理石阶梯很高,也因为昨晚的雨水变得湿滑。我急匆匆提起裙子往上跑,却没注意自己的手提包从手上滑落下去。当身后有人叫住我时,我一阵忙乱地想要转身,左脚却一下踏空,失去了平衡。

      我一定是惊叫了起来。我以为自己会一直摔到楼梯底下,就在总督府的大门前,当着大道上所有人的面。

      然而我没有。

      我被一只手接住了。我是说,那只手接住了我的整个身子。我倒在戴着白手套的巨手的掌心间,讶异极了。

      这时他出现了,穿着黑色绣金的法师长袍,微笑地俯身看着我。在我的记忆里,他朝我展露的笑容藏在一片薄如轻纱的晨光之后。他头顶的天空又哪里比得上那双眼睛的深远蔚蓝?

      “总督府前可不是个跳舞的好地方,小姐。”他说,“这里的大部分人都不懂得欣赏美。”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一章 大城市(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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