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莱因小姐的舞》爱因斯弹簧

3、第三章 庆祝会（一）

　　寒息节前两周，我收到了姐姐从比弗德农场寄来的信。她说她和父亲会进城来看我，同我一起迎接新年。因此一周前我便早早开始打扫独居的小屋，购置节日大餐所需要的食料，忙忙碌碌，只等着寒息节前一天早上去火车站迎接他们。

　　然而明天就是约定的日子了，现在我却满头满脑都是另一件事。

　　就在今晚，城市护卫队在码头南边的酒馆里有个小小的新年庆祝会。这本该与我无关，但霍斯托邀请了我当她的女伴。

　　“格洛斯特先生也会来的，”霍斯托说，“你知道，他是我们的嘉宾。跟我去，那天晚上你就能见到他了。”

　　我本不愿答应他的邀请，担心这会给他无谓的希望——相同的渺茫希望正纠缠着我，让我的灵魂时刻经历着起落，前一秒还在新月之巅，后一秒已在深渊之底。

　　但是我能够在那天晚上见到那个人。仅仅为这个理由，我最终还是答应了。我能看到霍斯托露出喜悦又痛苦的表情，因为他明白我的理由。圣光之父啊，我是个多么自私的人。

　　但是今晚我能够见到那个人。

　　我想象着在那个温暖的小酒馆里，习惯了安静呆在藏书室的他也许会受不了吵闹，走到一隅偏僻些的角落里去，而我正好坐在那儿。我想象他也许会礼貌地同我搭话，而我沉着应对，让他印象深刻，继而发现我们之间有那么多的共同点。我想象他甚至会请我跳舞，要求乐师换一支舒缓的舞曲，在数不清的欢腾的人们中间揽着我旋转，那双蓝眼睛温柔地看着我一个人……

　　楼下的门铃响了，现在正是窗外的天色正要暗下来的时候。我从椅子上跳起来，跑到窗前往下看。

　　霍斯托穿着便服，披了件厚斗篷，在门前笑着朝我招招手，呼出一大口雾气。看他的表情，你会以为世界上没什么事情能难倒他——然而因为他的大个子，他永远都不得不向门框屈尊俯首。

　　我抓起外套披在肩上，大步跑下楼。

　　“你把头发放下来了一些，”我们沿着街道往酒馆走去时他低头看我，“嗯，很好看。我是说……像平时那样盘起来也很好，但是我想这样更适合你。”

　　我小声道了谢，没再说话。焦虑像一颗种子在我胃里飞速发芽抽条长成参天巨树，很快把其他的感情全都挤走了。护卫队的制服和他们平时腰上挂着的枪与剑总叫我紧张。而且除了霍斯托和他的队长，我几乎不认识其他人。

　　当我们走到那间临河的酒馆时，我却发现这其实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酒馆里有相当一部分女孩子，都是队员们的亲戚好友。看到她们时我的不安感已经减轻了一半。霍斯托领我进去，把我介绍给其他人。

　　“这是瑞妮·克莱因，我的好朋友，”他对别人介绍我时说，“不是女朋友。”我瞥见他的耳根全红了。

　　“队长叫我先别告诉别人你是效能部的指环资格审核员……审核员助理，”后来他悄悄告诉我，“因为你大概不会喜欢整晚上都被想攀交情的人缠得脱不开身的。”

　　霍斯托想同我一起坐在吧台边上，好方便他多叫两杯酒。但我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

　　“我忘了你不喜欢人多的地方。”他拍拍脑门，带着我到角落里找了张小木桌边的位置。他坐下来，然后望着一个方向愣住了，在我有些疑惑的目光里摸了摸后脖子，又把视线转回来。

　　“怎么了？”我问。

　　他没有说话，指了指对面墙边正在弹一台旧钢琴的人。我循着音乐声追溯到它的源头时，心脏几乎被一千只蝴蝶托着跳出胸膛来。

　　我面前仿佛是一幅色彩对比强烈的油画，画上的粗陶罐间摆上了一件精心烧成的白瓷器。格洛斯特先生坐在一架像是剧场里搬来的小巧钢琴边，在这里正好能看见他的侧影。他随着节拍轻轻点头，有几丝黑发垂落在额前。他脱去了外套，丝质衬衫外只穿一件亮灰色双排扣背心，袖子卷到了手肘，露出他细瘦的小臂。他弹的是一首欢快的舞曲，几乎是在用灵敏的手指下跳出的音符指挥着全场人手脚的节奏。被抢了工作的几个乐手站在一旁端着酒杯和人聊天，四弦琴和笛子夹在手臂底下，或是给扔在了桌上。

　　“你想跳舞吗？”霍斯托问我。

　　“不用了。谢……谢谢你。”我轻声说，拿不太准他的意思。

　　霍斯托强装豪爽地摆摆手，又拿大拇指越过肩膀指指吧台：“我去拿饮料。等我一下，好吗？”不等我回答，他就转身大步钻进人群里朝吧台的方向去了。

　　于是我不由自主地又望向那个弹琴的人。格洛斯特先生时不时随性把不同曲子里极其相似的段落连在一起，引得满屋子人欢呼大笑。

　　缪勒森队长就站在他身边，那架钢琴后很近的地方，靠在窗边的阴影里看着别人跳舞，表情是一种浮于表面的愉快。你需要很仔细才能看出他们在移动嘴唇小声地交谈。

　　我知道缪勒森队长从不会离格洛斯特先生太远。但没等我来得及疑惑他们在密谋什么，霍斯托就回来了。他放下一大杯蜂蜜酒，又在我面前放下一杯加牛奶的热茶。

　　“没有你喜欢的那种茶叶，”他很快地说，耳朵还有点儿红，大概是要茶的时候被瞪过了，“老板没准备，只好用他自己喝的那种。如果你不喜欢——”

　　“不，这样很好，谢谢。”我赶紧说，端起杯子抿了一口热茶，不愿意再让他为难。

　　霍斯托似乎稍微高兴了些，侧身坐下来，把自己的大酒杯举到嘴边，放下来的时候杯里的蜂蜜酒已经消失了一大半。

　　他又开口了：“那么……”

　　“霍斯托，”我打断他，但是自己又停了下来。霍斯托等着我说下去，而我越是犹豫，越是涨红了脸。

　　“你知道，”最后我鼓起勇气，轻轻地说，“我不会去跳舞的。我跳得不好，从小就是这样。而且，今天我来只是，只是为了……为了到处看看。”他从一开始就明白的，我不需要讲出来，不需要提到那个名字。

　　他低下头去看着他的酒杯：“你会跳的，如果邀请你的是别人的话。”

　　“晚上好，克莱因小姐，”忽然有个声音叫我。我抬起头，缪勒森队长正微笑地站在我们的桌边，“既然来了，为什么不来跳舞呢？”

　　等我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已经糊里糊涂地被她拉起来，牵着引进人群。这时正好一曲终了，她朝弹琴者的方向打了两个响指，格洛斯特先生便转头来。她又向下压了压手掌，于是他了然地微一偏头，开始弹一首更舒缓一些的，像溪流般弹跳起伏的乡间小调。

　　多么自然，多么默契，我酸涩地想。

　　很快我发现霍斯托又走到钢琴后的阴影里，和弹钢琴的人交谈起来。

　　“他们在干什么？”我问，“我是说霍斯托和……”

　　“哦，被发现了？你真敏锐，不过请不要紧张。”缪勒森队长笑笑说，拉着我转起圈，“我本来该同今年的新队员一起致辞，可小威廉·福克纳和一队人还在下游入海口执行一个小任务，所以我们得需要征用你的男伴。别担心，我保证绝不叫你孤单一个人呆着。你会更愿意和熟人打发时间，对不对？——来，这儿没什么舞步可讲，跳起来就是了！你穿着一双可爱的鞋子。是的，没错儿，跳吧，跳！我知道你是好人家的女孩儿，以前大概从没来过这种地方，可你看看那个给我们弹琴的人，他曾经也说自己不喜欢聚会呢。哦，你认得他的，对吗？”

　　何止是认得，我过去将尽一年当中的记忆完全被他填充满了，与他无关的事全被压缩成细碎的无法辨认的片段。更不要说当下这一刻——我的手脚那么笨拙，随时都可能绞在一起——即使他根本没有面对我，光是沐浴在他手下演奏出的乐声里就要叫我几乎快乐得尖叫，同时又要紧张得昏厥过去。

　　“你们的关系非常好，”我唐突地说，把自己也给吓了一跳，却又不知该怎么解释，“我是说，你们……”

　　“啊，”缪勒森队长好奇地看着我，“你说卢卡？某种程度上来说我是他的保镖。你瞧，骑士可不就是干这个的么？”

　　听到他的名字让我浑身一颤，而她的回答多少让我又有了希望。正当我局促地想要转换话题时，屋里的钢琴声戛然而止。享受了一会清闲的乐手差点把正喝到嘴里的酒喷出来，赶忙抄起他们的四弦琴接着弹唱，填补上屋里空缺的背景音乐。

　　“抱歉，”缪勒森队长很快地说，“时间到了。”她拉着我穿过人群走到格洛斯特先生身边。他已经从旧钢琴前站起来了。阴影里的霍斯托也蹦跳着朝我挥挥手，看起来很骄傲。

　　格洛斯特先生示意他低下头，用食指在霍斯托的脖子侧面戳了戳，念了一句什么咒语。接着他非常自然地抬起稍矮一些的缪勒森队长的下巴，念诵咒语时抚过她的脖子，然后同样自然地，轻如羽毛般地吻了她的嘴唇。

　　恶魔纵起烈火，从我的心脏一直烧到指尖。

　　她把他的脸推开了，愤怒地呲牙，然而似乎恼怒的并不是他的的冒犯，而是他不顾场合的心血来潮。霍斯托僵住了，担忧地望着我，面色不太好，但我想自己的表情一定比他还要苍白。

　　缪勒森队长动了动嘴唇，无声地对格洛斯特先生说了些什么。他们同时看向我。我的心脏猛跳了一下。格洛斯特先生转回头，耸了耸肩。

　　缪勒森队长踩着一张椅子跳到窗边的桌上，踢开几只空杯子。霍斯托最后看了我一眼，也随后爬上去，站在她身边。

　　“晚上好，女士们先生们，”她张开手臂，声音听起来比平时洪亮了两倍，“我亲爱的队友们，可爱的还有帅气的来宾们。”她朝小福克纳的祖父母，那对年近八十的老夫妇俩挤挤眼睛；他们大笑起来。

　　“介绍一下，我是格洛斯特城东区分队的队长维洛·缪勒森。如果有某位陌生朋友溜进来打算混吃混喝但谁都不认识，可以说认识我。”

　　然后她拍拍霍斯托的肩，说：“这是我咱们的霍斯托·蓬法拉达，铁桥霍斯托，他成为我们的一员已经一年多了。瞧瞧他，一位强壮又可靠的好同伴。如果有某位不怀好意的陌生朋友溜进来打算趁咱们分心的时候捣乱，请先去找他。”

　　连我也忍不住跟着人们一起笑起来。就在这时，我听见满屋子笑声中有一个声音在叫我的名字。

　　“克莱因小姐，”在我不注意的时候，格洛斯特先生居然已经走到了我身边，“今晚你是陪铁桥来的，对吗？”我们之间仅仅一步之遥，我甚至可以闻到他身上带着浅淡的墨水和水桉叶熏香的味道——书房的味道。

　　“对，是的，没错，我是说，他邀请我……”

　　“很抱歉我们不得不借用你的男伴一段时间，实际上，是临时决定。所以如果不介意的话，你可以跟我聊聊天。当然了，假如你更愿意到处走走，结交一些朋友……”

　　“不，”我脱口而出，心脏狂跳着，“我愿意……啊，聊一会儿天就很好。”

　　调整了第一二章顺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