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5、替换章 ...

  •   半夜,我从一阵强烈的不适感中醒了过来。我感到大脑昏昏沉沉的,浑身如同发烧一样热,周身像被重物压着一样,动弹不得,一种奇怪的噪音回荡在耳边。我意识到自己是被困在了梦魇状态,这是总是失眠的人经常出现的症状。
      我一定是睡前太过兴奋了。
      我在心中默念着自己的名字,用力攥紧拳头,强迫自己从这样的状态中脱离出来,然而,这种困囿之感却越发强烈了,之前若有似无的噪音也随之变得更加清晰起来,我能分辨出来,那是水流的声音包裹着一串我曾经听见过的音节——
      “A…ga…ras…De…sah…row…”
      我脊背上冒出来的冷汗霎时沁透了背心。
      那是人鱼的声音,从哪里传来的?天啊!
      我惊恐地睁大双眼,勉强指挥自己的脖颈转动,向四周寻找声音的来源。当确定声音来自书桌上一个电脑旁的声纳收录装置后,我不由得松了口气,为自己竟以为人鱼出来了的想法而感到荒唐。
      一定是临睡前忘记关电脑了。人鱼不可能进得来的,他再厉害也只是一只有血有肉的生物,无法抵御高科技的防护设施。
      我摸了摸被汗液濡湿的额头,将刘海撩上去,闭上双眼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德赫罗,你什么时候对人鱼产生了这样的心理恐惧?你必须克服这种心理,必须习惯它的存在,必须。
      我试着在人鱼低沉的声波中平静下心情,可我的做法却似乎适得其反——
      我的身体在逐渐发热,如同一名发烧的病人,全身的水分在被升高的热意迅速蒸干。迫使我在床上辗转反侧,忍无可忍地窜了起来,想要冲过去关掉那个声纳。可我没料到自己的手脚如此酥软,竟然从床上直接滚倒在了玻璃地板上,像一只没有脊骨的水母。
      人鱼低沉的呓语就响彻在我的头顶,声纳的音量并不算大,却像播放着立体声一般在我的耳膜间左右传递,就仿佛阿迦勒斯附在我的耳侧喃喃,诅咒似的蛊惑着我,连他游曳时的水流声都清晰可辨。
      这种感觉令我不寒而栗。我不知道这是否就是真一先生警告过我的人鱼与生俱来的神秘力量,可我确实感觉身体已经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就像患了癫痫一样,尤其是双腿,竟然不由自主地似垂死的鱼的尾部般上下拍击着地面。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了。
      见鬼!
      我狠狠地骂出声来,猛地晃了晃头,感到呼吸困难。
      我暴躁地扯开了几粒扣子,触摸到沾满汗液的胸膛,目光所及之处的皮肤都泛着高热引起的红晕,在苍白的底色上显得格外突兀。
      怎么回事……身上这么红,像喝醉了酒一样……
      我闭上眼睛晃了晃脑袋,试图使自己清醒一些。
      德赫罗,快起来,把声音关掉!是这个声音的问题!
      我摇摇晃晃地跪起来,一把按下了电脑的关机键,人鱼连绵的沉吟戛然而止。双腿的强烈异样感顿时也尽然消失,我像断线的木偶一般又瘫软下去,玻璃地板上被我五指的汗液留下了几道划拉的轨迹,和头发丝坠落下来的汗珠晕在一处。
      我掀开潮湿的刘海,地板上一小片湿润的反光映照出我有些迷乱的眼神。
      天啊,竟然短时间内出了这么多汗,简直有悖常理。
      我揪起衣服前襟擦了擦脸,感到睫毛上都沾满了汗水,像刚刚经过一场剧烈运动。
      我深深地吐气,仰起脖颈靠在椅背上,解开全部的衣扣使身上的热度散去,然后站起身来,打算去洗个澡。然而当我身体的阴影挡住玻璃地板,使它由镜子的状态变得透明起来,这种距离使我突然注意到了底下水库里黑暗中的异状。
      一双散发着淡淡荧光的狭长眼睛正在我身下的水面中盯着我,长长的黑影藏在一大团幽深的水草中,依附在玻璃地板之下。
      我着实吓了一大跳,忍不住吼了一声,用拳头堵住嘴巴,瞪大眼睛望着身下的黑影,逐渐分辨出他的身体的轮廓和动作。
      我看着地板下面逗留不去的阿迦勒斯,挪步走向了床旁边的小型淋浴房,可是我眼角的余光瞥见脚底的人鱼随着我的步伐一起游动起来,如影随形,像个挥之不去的鬼魅。
      “嘿,别跟着我!”我感到毛骨悚然,又有些愤怒自己会被一条困住的人鱼而吓到,便跺了跺脚底的玻璃,企图用噪音将他赶走。然而人鱼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他紧贴着玻璃,幽幽地在底下窥视着我,半边脸蛰伏在阴影里,显得阴森无比。
      可恶。
      这条人鱼为什么盯着我?在思考如何猎食我吗?
      我的脑海中刚刚闪现出这个念头,忽然看见人鱼松开了按着玻璃地板的手,一摆尾向下面游去,在彻底隐没在幽暗的水里前,扭头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我看不清阿迦勒斯游去了哪里,只好蹲下来看了看周围,确信他没有再继续窥视我,不由得长舒了一口气。我打开花洒,任热水浇在头上,冷静地思考起来。
      然而我才刚刚将遍身淋湿,便听到房间里响起了一阵刺耳的警报声,我吓了一跳,立刻抓起浴巾冲了出去。那是墙上与外界的通讯设备发出的警报声,液晶屏幕上的波纹显示着海面上的天气——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了。
      我的心中一沉。
      “喂,喂,德赫罗先生,您醒着吗?”
      通讯仪器上的对讲机自动亮起了绿灯,随之响起了莎卡拉尓的呼叫。
      我急忙拿起对讲机,回答道:“我在,博士,是暴风雨来袭吗?我们该怎么办?”
      “您不需要担心,暴风雨威胁不到我们的海下实验室,您只需要安心地待在原地继续研究。但是我必须告知您,我和莱茵等其他人必须暂时撤回陆地上,德赫罗先生,您恐怕要独自待在那儿几天,实验室的稳固性能够保证您不受到海浪的冲击,而且我们将很快回到您的身边。”
      我捏了捏话筒,心想这里食物、水源充足,独自过几天应该不成问题:“明白,你们小心,注意安全,我等你们尽快归来。”
      “好的,”莎卡拉尓道,“您手上的对讲机依旧可以联系陆地上的我们,假如有任何问题,请即时呼叫……”
      “嘶——嘶——”
      信号忽然被一阵聒噪的电流扰乱了,我“喂”了两声,猜想这也许是暴风雨来临前夕的海浪对通讯设施造成的影响。我等待了一会儿,而对讲机只是响着嘟嘟的忙音。
      我心神不宁挂断了对讲机,转身朝书桌走去,目光不经意地掠过玻璃地板,却发现地上多了一团黑色的东西。
      那是一团潮湿的海草,一道长长的水痕以它为终点,引着我的目光沿着水的痕迹延伸向了楼梯下二楼的压力舱门处。
      ——舱门不知道什么时候打开了一道一人宽的缝隙,水位已经下降到了一半的高度。
      一阵悚然的寒意从脚底板上攀爬而上,冲击得我的脑门发麻。
      我的目光缓慢地聚向脚下玻璃地板上映出的景象,一条巨大蟒蛇般的阴影不知什么时候,正笼罩在我的身后,我的脊背接触到了那长而潮湿的发丝,耳畔传来了低沉的呼吸声。
      无处可逃。
      我第一次从实际意义上体会到了这个词的含义。
      阶梯使人鱼的行动变得缓慢了,我趁着这个时机,匍匐着挪动身体,在他的影子覆盖在我身上时,我终于将那柄麻醉枪握在了手中。
      “A…garas…A…garas…”
      人鱼的声音充满了急躁的欲念,听上去就像一个饥饿到了极致的野狼在低吼,仿佛下一刻就会将我撕成碎片。
      我知道再不自救就什么也来不及了。
      我胆战心惊地仰面举起麻醉枪瞄准人鱼,不远处那双逆光的阴影里幽亮的双眼使我打了个寒战,毫不犹豫地扣动了扳机。麻醉枪发出咔的一声,然而,却什么也没有发射出来。枪筒里空了。
      该死的,这支麻醉枪里为什么没装子弹?不!
      来不及容我察看麻醉枪到底发生了什么故障,人鱼已经来到了台阶下,蜿蜒着尾部直立起来,俯视着我逼近而来,嘴角咧着一抹狞邪的弧度。
      我奋力将手里的麻醉枪朝他砸了过去,一伸手猛地将身旁落地窗上的遮光帘扯下来,卷在了身上,像一只搁浅的海豚一样挣扎着往门口爬,那儿有一只灭火器,尽管这里不那么需要,但我多么感谢有人备用了这个玩意,这是我现在唯一的希望!
      啪的一声,我从反光里看见人鱼将那支枪稳稳地接在了蹼爪中,他打量了它一两秒钟,双爪抓住了枪,用手如同折一根胶棒般将枪柄拧成了畸形的弯度,扔破烂似的扔在了一边:“It…Can…no…t…h…urt…me…”
      他提高了声音,喉头里发出一阵呵呵的低笑,我不敢回头,只是拼命地往前爬,无比的毛骨悚然感充斥全身,不仅因为人鱼可怕、野蛮的怪力,更因为他会用人类的语言进行挑衅,只要稍加分辨就能听出他在说“这玩意儿伤不了我分毫”!
      我感到自己先前的认知于他来说就像一个小鬼对长辈的卖弄,难道这就是我犯错的代价?
      不,我还有机会自救,我还有机会!
      灭火器离我只有一步之遥,我屈起剧痛的双膝奋力扑去,脚踝却骤然一紧,整个人原地跌落在地板上。
      “该死的!”我喊了一声,一瞬间犹如跌落悬崖似的绝望,紧接着如料想中袭来的怪力将我生生地往后拖了几米。
      然后,我的双眼就对上了那双幽深无比的眼睛。
      我颤抖着大叫起来,被他尖锐的蹼爪擒住双肩,眼睁睁地看着他俯下身,低头凑近我的颈侧,一阵尖锐的刺痛袭入皮肤表面。这条人鱼真的要吃了我吗?
      我惊恐地想着,眼前陷入一片黑暗。
      “德尔——”
      “德尔,我的孩子,你在哪里?”
      半梦半醒之间,传来凄厉的声声呼喊。
      我睁开眼睛,恍惚间,看见眼前雾气弥漫,这是一片海,海面上漂浮着许多冰块。
      我迷茫地举目四望,不远处的水面上翻倒着一艘快艇,底部朝上,马达还在苟延残喘地运转着,搅动着层层水波,断裂的船桨则浮在一边。
      而我,则抱着一个漏了气的,逐渐失去作用的救生圈,在寒冷的冰水中浸泡着。这是在哪儿呢?这样熟悉的情景。我颤抖着心想。我看见自己的手是一个小孩子的模样,软弱、稚嫩的十指肿胀着,指甲透着濒死的青蓝色。死亡的温度正在一点点侵蚀我的躯体,我很快就会因寒冷比溺水而更快死去。
      “德尓……德尓……我的儿子,你在哪儿?”
      “上帝啊,求您保佑他还活着!我的德尔!我的德尓才六岁大……万能的主啊,告诉我他在哪儿!”
      几个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呼唤着我的乳名。那是我的家人。他们来救我了,我立刻意识到。
      “嘿……爸爸,妈妈!我在这儿!我在这儿……”
      我虚弱地回应着,喉头只是发出了几不可闻的喃喃,没有人会听到我的呼救。不,我不想死!我本能地在水中扑腾起来,可身体却似乎已经僵硬成了一尊冰雕,只有手指能勉强动弹。
      “我没死!我在这儿!”我竭尽全力地呼喊着,那束象征生命和温暖的灯光透过迷雾照射在离我不远的冰面上,又挪移开来,朝另一个方向照去。最后一线希望近在咫尺,我却无法抓住,巨大的惶恐、绝望宛如迷雾与寒冷一样渗入了骨髓。然而我能做的,却只是在逐渐漫过脖颈的海水中,奋力地仰起脸看向那已经接近黎明的灰蓝色穹庐,企图再多获得一点点氧气。
      我就要死了……爸爸妈妈,求求你们快发现我……
      这个意识在我凝固、迟缓的大脑中无限地放大着,时间流逝得异常缓慢。好像过了几个世纪一样漫长,我绝望地等待自己慢慢死去,可是,突然,水面下有什么东西触碰到了我的脚。我在接近昏死的状态中被忽然惊醒,身体随之被托了起来,浮出了水面。我最先看到是一条有力而苍白的手臂横托着我短小的双腿,我的头颅靠在了一个宽阔、坚硬的胸膛上,脸颊触碰到了湿淋淋的,宛如海藻一样的头发。
      啊!这是一个人,我被发现了,我被救了!
      我的心里突然明亮起来,可惜沉重、僵硬的身体却不允许我抬起头,去看我的救命恩人的脸,只看见水面上被分开一道细长的波纹,带动我的身体向灯光之处游去。
      近了……更近了……啊,我获救了。
      当温暖的灯光照射在我的身上时,我的视线和意识一并变得模糊起来,只听到有熟悉的声音惊叫起来:“天啊,感谢上帝,是德尓,他活着,他向我们游过来了!真是个奇迹!”
      “不,不,有个人托着他,老天,那,那是只……”
      我的身体突然被松开了,一双手将我朝灯光的方向推去,我感到身体在水波里漂浮了几米,便被几只手抓住了手脚,“哗啦”一声拽离了冰冷的水面,接着立刻落入一个柔软而温暖的怀抱里。
      “噢,我的儿子……”
      母亲的声音使我一下子有了力气,我紧紧地拥住她,虚弱地哭泣起来,透过蒙眬的泪眼,我看向远处那雾气弥漫的晦暗的海面上,若隐若现地浮现着一个男人修长的上半身的影子。啊,那是救我的那个人,他为什么不上船来呢?那么冷的水,他会冻死的!
      我眨着眼睛,努力想要辨清他的模样,可我仅仅在夜雾中看到一双阴森、狭长的幽蓝色的双眼,这使我忽然感到害怕起来,甚至连呼喊他上船的勇气也消失了,将头埋在了母亲的怀抱中。
      救我的人,他最终没有上来。他是什么人呢?他是人类吗……
      “A…garas…”
      耳膜深处突兀地响起了一串低鸣,一双幽蓝色的瞳仁从眼前浮现出来,与那记忆深处的眼睛重叠在了一起。
      那是……
      我猛地惊叫了出来,一下子睁开了双眼,从梦魇中逃脱出来,一切消失得无影无踪。
      可是寒冷却如附骨之蛆,依旧残留在身体里,我的背后冷汗涔涔,浑身发抖。我感到自己躺在柔软的床垫上,四周一片漆黑,叫人不知道此时海面上是昼是夜,脑子迷迷糊糊的,犹在梦中。
      ——啊,是了,我竟然梦见了很小很小的时候,几乎被我完全遗忘的一段记忆。
      没错,那是在挪威的海岸……祖父的捕鱼船撞上冰山,同行的所有人都丧了命,只有我奇迹般地获救。
      我被人救了,可是救我的那个人却没有上船,而是消失在了海里。正常的人类是不可能突然出现在那样寒冷的水域里的。这也许就是我为什么一直相信有人鱼的存在,并且偏执地寻找人鱼的原因吧。
      多么久远的事情啊!怎么会突然想了起来……
      等等,那双眼睛……
      多年前,在海里救起年幼的我的那个神秘的黑影……是阿迦勒斯,是阿迦勒斯!
      他也许在我的潜意识里埋下了一个诱饵,他也许预见到了我会痴迷上研究人鱼,他也许早就知道我终有一天会回到他所赖以生存的海域!他也许一直在等待着我……阿迦勒斯,是来索要回报的吗?
      “De…sharow…”
      越害怕的事情总在越害怕的时候发生,正在我的大脑一片混乱的时候,耳畔忽然传来了阿迦勒斯的一声低鸣。
      我一坐而起,才发现自己居然在床上。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床上来的,也无暇思考,只是下意识地胡乱在枕头边摸索起来。我的枕头底下藏着一个带有防身的电击功能的手电筒,而我成功地将它抓在了手里,整个人蜷缩在墙角,将灯光打了开来。
      我当下被吓了一大跳,阿迦勒斯就匍匐在我床尾的地面上,似乎刚从水里出来,浑身滴滴答答地淌着水,一对阴沉的暗瞳深深地注视着我,仿若咒语:“Do…not…be…afraid of me.”
      “离我远点!”我抓紧手电筒,使晃动的灯光刺激他的眼睛以阻止他靠近我,可是这根本无济于事。阿迦勒斯只是撇开头,犹如遭到猎物挑衅的狮子般,咧开嘴亮了亮犬牙,双手撑着身体,一下子就爬到了我的近前,用身体将我完全堵死在墙角里,低下头俯视着我。
      自卫的本能使我立刻按开了手电筒上的电击开关,直直地抵在了他的胸口。顿时我听到“嘶”的一声,阿迦勒斯的身体猛地抽搐了一下,一股皮肉烧焦的气味直冲鼻腔。可他连半分也未退缩,手爪反而一下子擒住了我的双臂。
      我浑身的肌肉紧绷起来,立时感到颈侧隐隐疼痛。我摸了一把疼痛处,可那儿什么也没有,皮肤光滑平整。
      ——可我记得,在我昏迷前,阿迦勒斯似乎……咬了我的脖子?
      他为什么这么做?想吃了我吗?可如果是那样,我怎么会还活着?
      我深吸了几口气,鼓起勇气注视着阿迦勒斯:“当年……是你救了我吗?阿迦勒斯?你来找上我,是……是来索取回报的吗?有,有什么……我可以为你做的?”
      “NO.”阿迦勒斯的回应徘徊在我的耳畔,声音暗哑、沉重,字字像砸在我的耳膜上,“I…wan…t…you。”
      我打了个哆嗦。
      我?
      他想要我?我的性命吗?还是……我的灵魂?
      我联想到他几次三番要将我带入海中的行为,心中的寒意更深,不禁往后缩了一缩。可阿迦勒斯的身躯如蛇一般跟随着我,他的嘴唇在我的耳边,语速很慢地持续着低鸣。他的发音断续而生涩,却说得异常用力:“我……允许你……知道……我……”
      那种语气竟近似利诱一般,人鱼似乎想与我商量什么。我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他的意思,却至少能肯定他并没有发怒,便从巨大的恐慌中稍稍安定下了心神。
      耳旁的呼吸使我浑身毛骨耸然,我却连脖子也不敢挪动半寸:“你到底……在说什么?你允许我怎么样?”
      “知道……我……所有……”他断断续续地拼凑着音节,竭力想让我明白他的意思,甚至捡起了扔在一边的手电筒,将灯光聚拢在自己的身体上,盯着我的眼睛,唇角若有似无地勾了一勾,“你想……知道……我的。”
      我莫名其妙地看着他的动作,在一两秒钟后,忽然间意识到他说的话意味着什么,呼吸突然间变得急促起来,心里某种被恐惧暂时压抑的不安因子,又隐隐地躁动起来。我无法不承认这件事于我而言是个巨大的诱惑。
      阿迦勒斯的意思分明是……他允许我研究他,他允许我知道关于人鱼的任何信息。
      为什么?他的目的是什么?
      Chapter 11 选择
      我困惑地盯着他,不可否认,这对我来说是一种巨大的诱惑。
      而阿迦勒斯盯着我的脸,好像窥透了我的心思,长睫毛下的眼瞳暗沉无底,像是噬人不留痕迹的一片沼泽。我不喜欢这种感觉,仿佛被一条人鱼拿捏在掌心,不知道会被他引入一条通往何方的路。
      “为什么?”我问道,“为什么允许我……研究你?”
      阿迦勒斯松开了我,一派慵懒地倚靠着墙壁,粗长、柔韧的鱼尾又漫不经心地轻扫着我的小腿,眯着眼睛在我的脸上逡巡。那种神态就像是一个运筹帷幄的商人在与合作方进行谈判。他低声的,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吐出:“我……需……要……你……”
      “你需要我?需要我……帮你什么忙吗?”我试图理解他的意思。
      阿迦勒斯意味深长地笑了:“Soon…you…will…kown…”(很快,你就会知道。)
      很快……就知道?知道他需要我做什么吗?
      我尝试追问,可嘴唇一凉,被人鱼冰冷尖锐的指尖压住了。我吃了一惊,他是不希望让我再问下去吗?我的心仿佛被一个钩子勾住,好奇而惴惴不安。
      这条对我放下饵钩的人鱼也显然清楚他的引诱有多么高明。他知道我的弱点是什么,更了解我最需要什么。他知道我无法拒绝。我为人鱼的城府感到难以置信,这种生物的心机简直足以成为一个高智商罪犯!
      “我答应你。”我盯着阿迦勒斯,用英语说道,以便他更明确地听懂我说的话,并立刻强调道,“我要研究你,作为交换……我会……尽我所能地报答你。”
      我停顿了一下:“你懂我的意思吗?”
      “Y…es。”
      两片薄如锋芒的嘴唇吐出一个清晰的音节。他脸上的笑意似乎加深了,在我看来显得更加的阴险、狡诈,像是筹谋已久的计划得逞了一般。
      “那么,躺下来。”我毫不客气地命令道,指了指玻璃地板。我不敢肯定这只兽类是否会顺从我,毕竟他不是水族馆里那些训练有素的海豹,也不是人类,他全然不受任何道德、法律、原则的约束,即使他像个诈骗犯一样玩弄我,我也束手无策。
      可出乎我意料的是,人鱼竟然真的顺从我的发令,蜿蜒着从床上滑了下去,仰面躺在地板上,那条黑长得骇人的鱼尾舒展开,从床脚一直延伸到桌子底下,像一只巨大的蜥蜴横陈在地面上。然后他就那样眯着双眼,将头枕在自己的一边手臂上,饶有兴味地盯着我。
      我故作镇定转过身去,背对着他,将抽屉里一支麻醉针剂塞入了袖口。这是为了以防万一,毕竟我不能完全信任一个野生的,不可预测其行为的非人生物。整理好记录人鱼生理数值所需的所有工具,我把工具抱到了他的身边,半跪了下来。
      按照测量生物身体状况的程序,我首先需要记录的是人鱼的血压数值。
      我这样在心里告诉自己,拿起了血压仪,手心却在不停地冒汗。极力维持着如同研究一个普通野生生物的科学态度,可仅仅是直视着他精壮的男性上半身,我便已经感觉几欲窒息。我一把抓住人鱼骨节凸出的手腕,将血压仪快速地套在了他的小臂上,按开了开关。
      我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那小小的液晶屏幕上闪烁的数值,我看见它在200~300mmHg之间变化着,最终停留在261这个数字上。
      我头也不抬,迅速将这个数值输入在了记录专用的平板电脑里,并强迫自己思考判断。
      人鱼的血液收缩压几乎高出人类水平一半,即使是情绪激动的老人也达不到这样的数值,除非是服用了大量的成瘾型兴奋剂。假设人鱼的身体机能与一名极限运动员一样强,那么他一定处在极度亢奋的状态。这是人鱼血压的正常数值吗?还是他的确处在非常亢奋的状态?譬如——生物的捕猎状态?
      我摸了摸袖内的麻醉针,刚抬起眼皮,却正与那双探究意味的深瞳撞在一处,手不禁一抽,有种做贼被逮了个正着的慌乱。
      他勾起一边唇角,那神态就像是在嘲弄一个胆小鬼。我的心头莫名涌起一股怒意。为了掩饰方才的慌乱,我拿起一边的针管,深深地扎进了他的手臂肌肉,瞪着他冷冷地道:“抱歉,我需要你的血液进行下一项试验。”
      我恶狠狠地说道,满以为他对我突然抽取他的血液感到介意而恼怒,这样他也许也能体验到被人冒犯的感觉,我至少能讨回一点点男性的尊严。我宁可这只狡猾的野兽向我发火,也不愿被他这样嘲弄。
      出乎我意料的是,人鱼对我的反击没有表现出任何怒意,他只是收敛了笑意,甚至主动将手臂放松了,任由我紧紧地攥着他的腕部,异常安静地看着我将一大管蓝色的液体从他的血管里抽出来。
      在我拔出针头的瞬间,他忽然反手擒住了我的手腕,将我几乎一下子拽倒在他的身上,好在我眼疾手快地用手肘撑住了地板,头堪堪悬在距他的脸一个指头的距离,心脏几乎跳出了喉咙。
      阿迦勒斯半眯起眼睛,像在玩味地打量我的情绪,汲取着我的惊慌作为他快意的养分。
      我竭力抗衡着手臂上钳子般的怪力,几近窒息地盯着他。而他则好整以暇地伸出一根修长的、带着尖锐指甲的手指,轻轻地拭掉了针尖上摇摇欲坠的一滴蓝色的血液,竟然将它抹到了我的额头上,咒语般地沉吟:“I…give…my…everything…to…you,cause,I…chose…you.”(我给你我的所有东西,因为我选择了你。)
      人鱼的声波仿佛具有精神毒药的污染力,直直地穿透了我的耳膜抵达脑海深处。
      选择?他选择了我?什么意思?
      我站起身来,用力蹭了一把额头。
      这个举动,简直像什么东洲或者印第安巫医在给某个被神灵选中做宿主的人做标记一般!我心中的不安越发深重。被人鱼选中,到底意味着什么?
      会像传说中被海妖塞壬选中的那些水手的命运一样吗?
      不,我不能被他牵着鼻子走。
      一个声音在脑海深处呐喊着。
      我定了定心神,将工具中的一个头盔式测量仪拿了起来。将它挪到阿迦勒斯的头顶上,我有点紧张,尽管他只是静静地盯着我,却更加剧了我的紧张程度。
      “呃,这是个测量脑电波的仪器。”为了掩盖我另外的意图,我下意识地解释道,可立刻又感到自己蠢极了。我为什么跟一条人鱼解释这个!
      “嗬……”与我的紧张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阿迦勒斯居然轻笑了起来。
      我咬了一下嘴唇,这个家伙在取笑我吗?可恶。我迅速将头盔套在他的头上,阿迦勒斯的双眼被遮住,只露出锐利、俊美的下半张脸孔。他的嘴唇微勾着,就像沉浸在与小孩玩耍的快乐之中,丝毫没有察觉到我的意图。我的心中不禁冒出了一种负罪感,就仿佛——就仿佛自己要背叛他似的——啊,一个忘恩负义的人类……
      该死的!我的牙关一紧,将手里的针管一下子深深地扎进他的颈侧,推到了底!
      “咚!”
      头盔滚落到地上,发出一声钝响。
      我盯着倒在地上的阿迦勒斯,他颀长的鱼尾只抖动了一下,便柔软下来。麻醉药见效很快,我长出了一口气,可心底的负罪感依然挥之不去。
      “对不起……”
      说我自私也好,忘恩负义也好,我实在无法忍受自己一直处于这种未知的困境里,受一个高智商的非人生物的控制。
      我一步一步地,强迫自己迈动沉重的步伐走过去,奋力将他拖到了莉莉丝之前所待的圆柱水仓内,关上了舱门,并将电子锁重新设置了一遍。
      做完这一切之后,我精疲力竭地倒在床上,用最后的精力向莎卡拉尔他们发出了紧急呼救信息,大脑便犹如一锅沸汤慢慢冷却,浓重的睡意向我袭来。
      “德赫罗,德赫罗先生?”
      浑沌中我依稀听见一个轻柔的女声在急切地呼叫着我,我分辨出那是莎卡拉尓的声音,她就在我的身边。啊,我终于熬到了救援到来,我得救了,我不用再与那只野兽共处一室!我感到无比的如释重负,紧绷的肌肉和神经全都放松下来,又禁不住在昏睡状态中徘徊了一会儿。慢慢地,我感到眼缝里出现了一丝光亮,眼皮也不那么沉重了,获救的希望使我终于缓缓地抬起了眼皮。
      当视线完全清晰起来后,头顶的玻璃天花板便映入了我的眼帘,接着是莎卡拉尓放大的脸,一双金丝眼镜后面的眼睛注视着我。
      “嘿,德赫罗先生,你还好吗?”
      “我……”我忽然意识到自己还在深海实验室里,连忙用麻软的手臂支撑着身体坐了起来,立刻,我的目光便不可抑制地聚集在了莎卡拉尔身后不远处的,那个圆形水柱里。阿迦勒斯隔着一层玻璃墙壁,瞳仁幽幽闪烁着,似乎在凝视着我。
      他生气了吗……会因为我欺骗他,又将他弄到那个水舱中去而恼恨于我吗?
      我收回目光,不知为什么,竟不敢与他对视。
      “我很好,没什么事。”
      “是吗?您的脸色看上去有些苍白。这两天我们担心极了,真怕您在底下会出什么事,幸好老天保佑,您一切平安。”莎卡拉尔拍了拍我的肩膀,侧头望向了阿迦勒斯的方向,脸上露出了赞叹的神色,“不过,我不得不惊叹您的沟通能力。这条人鱼跟两天前相比简直温顺得不可置信,您是怎样让他乖乖地待在这儿的?要知道两天以前,他暴躁得也许能将这层钢化玻璃撞到裂开!”
      “不,不,您过奖了,这不是我的功劳!”我心中的负罪感更重了,不自在地搓着手心。阿迦勒斯本来已经获得了自由,是我……使他再一次受困于这里。
      而我的目光却情不自禁地滑向了阿迦勒斯,他低垂了眼睑,冷静、倨傲地俯视着莎卡拉尓,仿佛对她不屑一顾,只是在目光扫过我时,意义不明地眯起了眼睛。
      那种眼神,是一种恶魔一般阴沉的,极其危险的眼神。
      我想我真的惹恼了他。而昨晚的一切,使我对这种高智商生物拥有的能力已有领教,不敢想象,他会对一个忘恩负义的人类采取什么报复手段。
      我咽了口唾沫,在短暂的几秒钟时间里,我已经做出了一个决定。
      抓起床边的衣服披上,我转头就走。
      “德赫罗先生,您这是要去哪儿?”莎卡拉尓的声音忽然沉了下来,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竟然感到她的语气是一种质问。
      我的心里阵阵发虚,脊背一阵阵地冒着冷汗,连推开玻璃门的动作都显得迟钝起来,我飞快地在脑海中编织着借口:“……莎卡拉尓博士,因为一些家里的问题,我得即刻回莫斯科一趟,飞机票我已经在网上预订了,今晚就得启程。”
      我胡乱编着借口,因为我只想立刻离开这儿,一分钟也不想逗留。
      然而我刚刚踏出台阶第一步,便听到莎卡拉尓在身后提高了音量,她的声音尖锐得扎入我的耳膜:“德赫罗学士,我们需要你。在接下来的行程里,我希望你能跟着我们的科考船一起出发,并在船上继续研究人鱼的项目。当然,你有选择回莫斯科的权利,如果你不惧怕自己背上一个叛国罪的罪名,以间谍的身份蹲一辈子大牢的话。”
      我有好几分钟都无法确定自己听到了什么,我实在无法相信莎卡拉尓说的话,整个人傻掉一样愣在那儿。
      ——莎卡拉尔在说什么?她作为一个如此有身份和名望的学者及军官以及一个政府派遣的研究人员,怎么会对我发出这种威胁?
      “叛国罪?”我回过头,瞠目结舌地看着她,“莎卡拉尔博士,你在开什么玩笑?”
      她面无表情地与我对视着:“我认为我说得很清楚,德赫罗先生。”
      不,也许……也许他们根本就不是,不是什么政府派遣的研究人员,军官,学者!
      我忽然想起了莱茵在昏倒前的话,他的警告意味那么明显,而我当时竟然没有听出来。这一切是……
      是早有蓄谋的!早有蓄谋的!
      我早该察觉那么多的异样端倪,是我想得太过单纯,是我太过愚蠢!我在极度的震惊中缓缓地回过神来,眼前一阵阵发黑。天啊!我到底被卷入了一个什么样的阴谋中!
      我的嘴唇颤抖着,齿缝里挤出几个支离破碎的字眼:“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到底……怀着什么目的?要启程去什么地方?”
      “你将会知道的,德赫罗先生,因为,你是我们不可或缺的研究人员啊!”
      莎卡拉尓有意强调了末尾几个字,她的语气轻描淡写,如同在陈述着一件无关紧要的事,然而每个字都好像在刮削我的耳骨,使我的脑仁震痛。
      我的手指紧抓着楼梯扶手,手背上的青筋像即刻要爆裂。另一个可怕的猜想从脑海里钻出来——我低低地问道:“昨晚的故障是你们人为制造的吧?你们把人鱼放出来和我共处一室,是故意的吗?你们把我当成配合研究的另一个实验对象,是不是?”
      莎卡拉尔沉默了一瞬间,很快笑了起来:“怎么会呢?德赫罗先生,您想得太多了。”
      我盯着她虚伪、做作的神色,心中已经肯定了这个猜想。刹那间,我感到怒不可遏:“真卑鄙……你们……我要离开这儿,今晚就走,我绝不会受你们的要挟!”
      我飞快地从三楼冲了下去,在冲出门口前,我的背后却阴魂不散地飘来了莎卡拉尓淡淡的回应:“尽管离开吧!德赫罗先生,你需要时间接受,但我相信你将很快归来。你是个聪明人。”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