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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桜之歌·其四 ...

  •   那是一张符咒,贴在他的额头。
      “也让你这蠢材见识京都真实的模样吧!”
      他惊呆了。
      巨大的怪兽在京城上空游曳,密密麻麻。每一种他都叫不出名字。它们中的绝大部分都只能用歪瓜裂枣来形容,甚至能漂浮起来,随着风飘到京城的任何角落。
      在每一个寻常的夜晚,妖怪们杀人,茹毛饮血。
      还有那些死去的头颅,他终于明白了。他机械地狩来头颅供阴阳师使用,而怨气则会催生出强大的鬼魂,这些鬼魂正是妖怪们的食物。妖怪慢慢杀死了城里的活人和冤魂,把他们的骨头随意丢弃在路边,居然也没有人发觉,或者说,就算有人发觉了,也不会意识到是妖怪所为。
      在他居住的地方,一片绿磷磷的鬼火。
      他想京都这个地方真是丑陋!
      森罗怪象扑面而来,阴风凄冽,伴随着妖怪们忽远忽近的嘶吼——这是何等恐怖啊!
      耳边尽是厉鬼的尖啸,密不透风地压积成一团,比护城河里堆积了上百年的水草还要纠结扭曲。那水草甚至钻进肺里,蓬勃壮大,争抢所剩无几的氧气。耳朵像是被搅碎了,几乎无法听见什么,眼睛也模糊不堪,他哭泣,挣扎,乞求,身体全然无法动弹,他甚至感觉不到自己!
      这群自诩阴阳师的家伙们到底在想什么?难道他们竟想要建造一座妖怪的城池吗!
      其实他根本不适合这个地方。他的本性懒惰又无能,根本无法满足女人无穷无尽的欲望;他只是一个散漫的,浑浑噩噩的猎户,从来没有真正听从过谁的号令。
      如果不是这场意外,他永远也不会知道平安京有如此多的怪异之物存在着。
      他回想起了那片山野。
      那个地方既熟悉又美丽,他用赤足踩遍了每一寸泥土,哪怕闭着眼也不会走错路途。他厌恶京都,这里的衣服他怎么也穿不惯,轻飘飘的,稍微用力就会撕破口子。他学不来贵族们的优雅举止,指甲缝永远都藏着泥垢。哪怕没有做什么,也有一群鬣狗似的家伙躲在背后指指点点。
      而大太郎却越过他,开始大笑。
      也不知到底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事物,他的笑声越来越响亮,像是中了咒法似的,既尖锐又可怕。那些怪物似乎同时感受到了痛苦,变得躁动不安。就在怪物们齐齐尖啸之时,他竟从箍制中挣脱出来。
      他“啊!”地大叫,发足狂奔!
      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每一步都像踩着炙火。
      他的耳边依旧充斥着少年仆从盘旋狂妄,肆无忌惮的笑声,而那被夺尽一切的痛苦,也依然残留在他体内。

      他在家门口站了很久,看到女仆在屋檐下洗菜。她完全已经融入京都的生活,绑着头带,面容圆润,既平静又满足。
      虽然每天都生活在一起,他居然一点儿也记不起她的样子。
      回到家,女人十分欣喜地迎接上来。
      “亲爱的,你到哪里去了?怎么一副急急忙忙的样子啊?”她柔声道。
      “不能再待下去了!”男人将自己的所见所闻告诉女人。
      她脸色微变,继而捂着唇轻笑起来:“我还以为是什么呢,原来是这件事。说起来,我们还要跟羽茂忠具大人道谢呢……怎么,你不会以为我们能毫发无损的待在这里,跟阴阳师一点关系都没有吧?”
      “俺要回去。”
      “啊呀呀,怎么生气啦?”她扑到男人怀里,双颊因兴奋而泛红:“对不起,我不知道这件事会让你这么痛苦,过去是我太过分了。你是最厉害的男子汉,可不会被一点简单的危险打倒的。”
      “俺不要。俺在这里就倒胃口。”
      “怎么连你也变得如此软弱了?”
      “随你怎么说好了,反正,俺已经下定决心了!”
      “决心抛下我吗?可是我只能生活在这里啊!”
      她那晶润美丽的眼睛迸出痛苦的泪水,更多的是对于男人背叛的愤怒:“为什么你就不能理解我的想法呢?每次月亮在天上的时候,我心里只想着你一个人啊。”
      “你不是说爱我吗?山上那么穷的地方,什么都没有。你怎么可以这么残忍!”女人泪水涟涟,温热的液体打湿了他的衣裳,让他的心也跟着兵荒马乱溃不成军。
      “算了吧……”
      他几乎就要投降了,理智在崩溃的前一秒重新回到体内。
      ……
      “算了吧,俺们回山上。”
      最后他说。
      女人大哭大闹,但这次他铁了心要回去,任谁也无法阻止。
      京都什么的,根本不适合俺,他心想。
      女人却觉得男人只是一时软弱。在临走前,她悄悄吩咐女仆照看好宅子。她相信,只要能让男人理解到“真正的”人才能拥有的世界,她就能再次将他带到京都。

      一片片樱花在眼前展开,在千里无烟的山野中,人径也隐没在萋萋的荒草间。男人背着女人,内心充盈着幸福的感觉。
      他的脚步是如此轻快,像赶乘着陡峭枝头的风,只要凭借鼻尖的气息,就能准确到达梦中的彼岸。这幸福来得实在是太快太突然,让所有痛苦来不及抵达就被远远抛在九霄云外。
      他开心地笑起来。
      “本大爷在这里是最厉害的,谁都打不过俺!”
      “你看到了吗?这前面的山,后面的山,左边的山,右边的山,山上的树、云、鸟所有的都是俺的东西,你也是俺的东西。”
      女人笑着围拢他的脖子,她那广大的唐衣层层叠叠地覆盖在男人身上,比丝还细,比雨还柔。
      “谁说的,你就是我的。”
      她说得十分没道理,他却没有办法反驳。从很早以前他就习惯了不再反驳女人的话,因为她总是擅长把毫无道理的事情说得有道理。
      她笑着在他耳边呵气。
      然后,毫无征兆地。
      那时候他突然感觉到了无边的恐惧。

      他突然感到一种强烈的晕眩,好像首次面对大海的山民所迎接的那种恐惧一样。对于永远踩着坚实土地的人来说,汹涌的海波在脚下旋转不吝于地动天摇,那翻腾的海水漆黑而恣睢,深不见底,令人几欲呕吐。
      刚刚还在说话的女人就站在樱花树下,脂粉未施的小脸上有着细雪那般哀伤的风情。
      在无边无尽的樱花中,女人像雕像那样苍白地站立着,只有衣袂被冷风吹舞,沙沙沙。
      两人隔着花海遥遥相望。
      他突然意识到了,那个女人的确是死了。他把刀扎进女人的胸口,让她当场就咽了气。他不可能不记得。
      ——那么,背上的“东西”又是谁?
      脚底有冰凉的气息向上攀爬。他闻到了腐朽的气息。像是水草。
      男人悚然而惊,几乎站立不住,环抱着他的哪里是女人的柔胰,分明是一对阴森森的白骨!她是樱花下埋葬的怨魂,她是追寻着邪恶气息的恶鬼,她就要前来复仇了!白骨的力气大得不可思议,紧紧扼住他的脖子。
      “啊啊啊!”

      一切都过去了。
      一切都过去了。

      “已经没什么好看了。”白衣白发的少年说着,捂住了京子的眼睛。
      她有些茫然地应了声,感觉有什么东西在拉扯她的裤脚。
      “不要回头。”
      少年又说。
      “……啊,明白。”话虽如此,内心却有一种强烈的冲动,那冲动催促着她的身体。如果这时候回头的话,就能够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了吧。但接着,她就识破幻境的把戏,朝鹤丸露出浅浅的笑容。
      “谢谢,但是这样我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啊。”
      “嗨嗨~”
      对方应声将手放下,然后顺势牵着她,向前走去。这是张十分漂亮的背影,洁白得像在发光。
      他的姿态看上去并不紧张。
      “你也是这里的怪物吗?”鹤突然发声问。
      在看不见的地方,居然真的有干哑的声音回应:“……不是。”
      玻璃碎裂的声音在空间里接连不断地传递着,大地震动不已,所有色彩都逐渐淡化,唯有樱花花瓣飞舞不休。枝头上明明是开得极盛的樱花,这些花瓣又是从何而来的呢?远远地,她能听到男人痛苦的梦呓,两个世界正逐渐接近。
      “这个世界就要崩塌了啊。”京子轻轻说。
      现实沉重得像块巨大的岩石,以沉钟坠斧之势,撞击在鸡蛋壳般脆弱的幻境。具象化的碎片从天顶不断坠落,京子沐浴在白昼的出口,好一阵才恢复视力。先前的场景已经完全看不见了,化骨的女人和悲鸣的男人也消失无踪,只有樱花安静飘落。
      “请等一等!”
      视之所及,是穿着唐装披着长发的美丽女人。虽然她努力地想要接近,与京子的距离却越来越远,影子漆黑扁平,拉出了长长的甬道。她的神情看起来焦急不安,楚楚可怜。“请别走,你会死的!”
      京子并回应什么,就感到手间一紧。是鹤丸。“那个女人,是由他欲望生出的妖怪。”他凝重地解释。“但她到不了我们这边。”
      “是啊,她死了很久了。”
      久到审神者姉川京子足以隔岸观火,置身事外,把一切当做……饭前茶后的故事。
      造就这一切的只不过是一把生出了灵魂的刀。女人的怨恨与男人的欲望寄宿在刀上,催生出妖怪的形体。“她”要牢牢缠着他,吸食他的精气与血肉。因为“她”本就是他。她原本就是他的一部分,他们本是一体的。
      然,人失去了欲望,如失去生命之火,就同傀儡一致。这个愚蠢却幸运的男人,硬生生杀死了自己的一部分,换来活下去的机会。他自始至终都像野兽一样,连对自己也不曾软弱,多么可悲的人啊。
      世界崩坏的速度在逐渐加快。她的面容变得恐怖,蔓延出漆黑的血管和惨绿的尸斑,身上的衣服也变得破旧不堪,宽大漏风的袖口间伸出狭长的白骨,利爪生风,每一根骨头都刻着不死不休的怨恨。这才是她原本的模样,她是死去多年的女鬼啊!就算已然是这般姿态,她也想要活下去,以噩梦为养料,苟延残喘着,寻找新的宿主,紧紧攀附上去!
      女鬼尖啸着化为黑色的旋风,朝京子俯冲而来。她眼中的仇恨,不甘都看得清清楚楚!京子倏地后仰,只觉得千声万啸穿颅而过,但她的前面站着鹤丸。清透坚定的金瞳倒映出凶栗的影子。就在她的爪子即将落在鹤丸头上的时候,她发出一惨叫声,就像被刺了一刀。然后,她的身体像一张早就被捣碎的纸屑,刹那间就散了。
      ——樱花散去,露出那个孩子的真面目。那个说着“竟然能看到我吗”的孩子,穿着和尚的袈裟,神情阴郁。
      在幻境与现实的边界,一切都是纯白的,安静得有些过于寂寞了。
      京子走到他面前,半蹲着,这样她的视线就刚好与他持平。
      “你要跟我走吗?”
      “嗯。”
      京子:“谢谢,你的名字?”
      “小夜左文字。”
      她指着自己,笑容澄澈明净:“京子,请多指教。”
      那孩子看起来真的很不擅长说话,只简短地回了个若有若无的“嗯。”垂下头,耳廓微红。或许曾经主人是山贼的缘故吧,他背着比身体还大的斗笠,只有瘦弱的脖子支撑着头颅,软蔫蔫的,像根发育不良的芽菜。
      男人从噩梦惊醒,发出气急败坏的怪话,转眼就不见了人。不远处,以黑白为形体的付丧神们却碎碎念着。
      “果然,我就知道被小姐看上的刀是没办法拒绝的。”
      “嗯,因为主上人格魅力很大嘛。”
      “真是令人烦恼的优点呢。”
      “的确,会有投怀送抱的家伙呢。”
      “确实如此。”
      鹤丸、以及狮子王——两只从外形上看几乎互为影子的付丧神对视着,都感觉更加讨厌对方了。
      京子牵着小夜的手,为它做介绍。两位以刀为元身所化的付丧神名义上都是她的家将,却像护卫,像朋友,像家人,是比“人类”更加可靠的存在。
      比起鹤丸,京子与狮子王相处的时间要更为长久,也更加默契,于是她问:“狮子王,你认识名叫羽茂忠具的阴阳师吗?”
      狮子王“嗯?”了声,目光闪烁。
      “他做了什么对你不好的事情吗,主上?”
      京子缓缓眨巴了一下眼睛。
      “你叫小夜左文字吧,过来过来。”鹤丸蹲立在板凳上,悄咪咪地对短刀招手。
      “……叫我?”小夜一惊,下意识想往影子里钻。
      “没关系,正式介绍一下吧。我是鹤丸国永,原本是平维繁茂所持有的刀,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总之现在跟着小姐了,跟你是一样的。”
      小夜在听到跟你一样的时候,表情略微缓和,点头道:“……记住了。”
      “话虽如此,小姐一点也没过问过我的来历呢,真是冷漠无情的家伙。对了,还有那个穿黑色铠甲的家伙,满脑子都是阴险狡诈的念头,你千万别跟他说话。”鹤丸振振有词地说完这番肺腑之言,他悄悄地瞄了京子一眼,少女的目光有着花瓣似的柔软明净。
      狮子王也在看着她。
      小夜:“……”
      小夜看着他们三个,表情似乎有些无奈的。
      “所以说,有空还是跟晴明大人说一声,让他注意一下吧。”京子微微笑着,神情看起来好像是在说“对不起啊,我又要多管闲事了”。
      真是理直气壮呢!跟某个家伙待久了,主上也跟着学坏了。
      “不好吗?”京子又问,眼睛眨呀眨地,只差把“快来夸我”这四个字直接写在脸上。
      狮子王自诩并非稳如磐石,这下更是差点被逗笑:“特别好,忍不住想夸你呢。”
      “不如现在就动笔把名帖写好,抽空去拜访他一下吧。”他顺着京子的思路提出建议,却趁对方低头傻笑的时候朝某只鹤丢了一记白眼。
      鹤丸:“啊勒?”
      “真是干劲满满啊,狮子王。”
      “我们要去见安倍晴明了吗?”鹤丸来了兴致:“说起来,安倍昌浩身边那只小狗之前还在跟我念叨,说你都不肯去找他们玩。”
      “咦咦?小怪大人,小怪大人不是狗啊!”京子扶额:“……你为什么会跟小怪大人那么熟啊,明明我们都没见过几面来着,不对,我想说的不是这个……鹤丸,不可以对小怪大人那么没礼貌知道吗?”
      “嗨嗨~了解。”也不知听进去了没有。
      一行人说说笑笑地离开了。
      “原来这里也有樱花呢……可惜已经过了花期。”
      “小姐啊,你是不是想看樱花?”
      “不过这个季节已经看不到了吧。”
      春峭已过,万物生长。这个时节充满欢腾热闹的气氛,唯有一树残樱崎零。

      瑟瑟如雪。
note作者有话说
第33章 桜之歌·其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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