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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暗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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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斥奴,进来。”
当斥奴正在承元宫门前插科打诨的时候,冷不丁听到这么一声唤,心里还是不由得一惊的。
“把门守好了,没有君上吩咐谁都不许进来。”他清了清嗓子,对门口守卫的宫人吩咐道,转身推门入了大殿。
“我原以为你要等到凌晨才回来。”合上房门,斥奴便对着内室打趣道,可见到房中一切,神色不由一变,“当初说好的策略呢?”
只见璋王正抱着毫无知觉的秦陵瓛,从窗边急急向屋内角落走。
“管不得这许多了,孤不能把她一个人丢在烟水轩。”
“这好端端的是怎么了?”斥奴走近一瞧,才看清她身上斑斑血迹。常伴璋王身侧,他自然知道他的意思,忙伸手挪动墙边几上的宫灯,眼前,瞬时出现一道暗门。璋王大步流星的向里走去,斥奴也赶忙举着灯火追随。
“千算万算,怎能料到,孤今日一去,竟正撞见她……她要自尽。看那意思,是要烧了这烟水轩并她一起,连个尸首都不肯留下。”璋王话语飞快。
“君上没能拦下她么?”走道尽头,是一间小室,斥奴快步将四下的灯都点了,问道。
璋王正准备将她搁置在小室的榻上,身形一僵,待她终于安稳落在枕上,才不甘不愿的开口:“孤起初确拦下了她,只是后来一时失言……她突然碰柱,孤虽然紧着拉了她一把,却也只是减缓了些冲击,伤口不重,大约没什么大碍。你且来看看。”
“君上不是一直嫌我都是在街上跟老乞丐学的手艺,不可靠么。”
“孤难道还有旁的人选吗?歪门邪道也好,不牢靠也好,你且先看看,若无大碍该准备什么便准备,若实在无法,孤再去请医官来,顺便为明日的满城风雨做做准备。”他苦笑一声。
斥奴瘪瘪嘴,走到榻边,蹲下身按住她的脉搏,细细思虑一阵,才说:“秦姑娘到底年轻,又是军人,底子是极好的,如今吃了这许多苦,只是有些高热,身子也有些虚弱,外伤都是小事,好好静养一阵才是真的。”
璋王蹙眉,坐在榻边,将手轻轻按在了她的额头,摇了摇头:“这里太冷了。”
“当然冷了,这毕竟只是个临时避难的暗室,更何况那头暗道一直通到宫墙外,又不见阳光,寒气进得来出不去的。”斥奴埋怨了一句。
“把孤的那些个暖炉都拿进来,炭盆不能动,动静太大了,另抱一床厚棉被进来,还有孤的衣裳,里里外外拿几套来。她这一身再穿着,又糙又旧,便是本不重的伤口也要溃烂的。”
“自君上即位我可还没干过这样的重活。”斥奴调侃道,依然按他的吩咐来来回回奔波数次将所需的东西齐备。
“她一个人终究是有许多不方便的,宁姑孤是信得过的,只是……”他沉下神色。
“宁姑受了君上的恩典,如今算是在颐养天年,已许久不来侍奉了,这个时辰贸贸然去请,太过扎眼了。”斥奴叹了口气,“暗卫里却有几名优秀可靠的女子,只是当初苦于姜国的社稷,都留在了那边。”
“既无用便不需要提了。”
“君上总是嫌弃我话多,若人人都似郁珩一般是个闷瓜,倒不知这世上还有什么意思。”
璋王不耐烦的白了他一眼,忽然想起了什么:“承元宫里是有些常用的药物的吧?”
斥奴点了点头:“是有一些,怕有人不安分随便为了什么不能见人的理由翻出去受了伤染了病又不好找医官,所以时常备一些。可是总要等秦姑娘醒过来再说,何况眼下,身子上的病痛倒没什么,是她心里的坎儿太深太重,绊倒了可就要摔个头破血流再爬不起来。”
“你那些说给孤听的讽刺就省省罢。”他抬手抚过她额前的碎发,“孤知道她心里苦,但凡她还有一点希望也不至于走到这一步。你且先出去调些药吧,孤得想办法把她这一身脏衣裳换下来。呵,筹谋了这么多年,这个时候身边连个可靠的女子都没有。”
“君上是负责拣择可靠人选的人,属下实在愚笨啊。”斥奴撇了撇嘴,悠悠晃到外面,合上了暗室的门。
他俯身瞧着她,轻轻念叨:“孤暂且失礼了。”
言罢,他垂手解开她的系带,托起她的肩膀,手却在拉开她的衣领的那一瞬骤然一顿。
便只是她领口那一角肌肤,就已是青紫斑驳如墨洒一般。
他一点点脱去她的衣衫,手每挪动一寸,便现出更多不忍入目的伤痕。
他的喉结上下蠕动了一番,眯起了眼睛,迅速给她换好了换好了衣裳,轻缓的将她放平在枕上,叹着气将她额前鬓角的乱发理顺。
一个月,她消减了许多。他明知道尧都会让她变成什么模样,却最终还是带她来了这里。若是从最开始,从姜王宫前,她还戴着那副面具的时候,他就放她走,或干脆的认不出她来,让她做他刀下另一个亡魂,或许于她而言,都比眼下的生活要好得多。
他对“璋王”这两个字,给予了太多太多过分的信心。
那一瞬间,记忆忽然涌现出来。他蹙起眉。
暗室之中没有窗户,只有几盏渐渐弱了下去的烛火。
当她终于伴着浑身的酸痛苏醒过来时,眼前,只有一个背影——那是璋王背对着她坐在榻边一动不动的身影,那弯曲的脊背在黯淡的灯影里显得有几分落寞。
她的手从锦被里伸出,轻碰额头上的伤处。那磕碰并不严重,他及时的拉住她,而真正令她失去知觉的,大约是心里的窒痛和惊骇,而非那只留下一角淤青的撞击。
“你又救了我一次,很高兴罢?”她哑着嗓子,冷冷的开口。
她原以为他会调侃,或讲些生生死死的大道理,亦或对她做出些再不会好好照看姜国的威胁。然而他却就只是这样坐着,没有分毫的移动,也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这暗室中,没有任何能知悉时间的方式。她甩了甩头,高热让她有些晕眩,但她终究还是爬了起来,跪坐在榻上,打量着自己过长的衣袖。
身上的衣裳显然是男子的,不用猜也知道那男子是谁。
“璋王。”她又试探性的唤了他一声,见他仍旧没有任何回应,只得稍稍提高了音量,“便是你睡着了,此刻也该醒了,这到底是什么地方,现在是什么时辰?”
把脚从被子里抽出来的时候,她不小心碰到了锦被下他放置的那些暖炉,滚到地上叮叮当当一阵声响,叫她也不由得嘶了一声。
可奇怪的是,当她回过神来,他却仍旧坐在那里。即便是她,眼见着暖炉滚下去,可听到那碰撞声在这空荡荡的房间里层层回想,还是不由得吓了一跳缩起颈子,而他,正睡着的他,更该是为此受到了不小的惊吓。然而,他依然是弓着身子垂着头,没有半分动作。
她不由得生疑,一手暗暗探向被子里握住了其他暖炉,以备危急时刻暂且充当硬物防身,一手慢慢探向了那个如石像一般的背影:“璋王?”
她的指尖碰到那“石像”的一瞬,忽然间,一切崩塌。
那确是璋王,只是不知为何,此刻却如暴雨之中悬崖边的一滩碎石一般,崩溃零落。
她急忙跳下榻,扳过他的肩膀,试探他的鼻息。好在,他还活着。
“璋王!璋王!”她又一次呼唤,只不过这次,急切了许多。
她用力晃动他的身体,完全不知道他这般模样究竟是为了什么,在她最后的记忆里,在烟水轩里,他还是身手矫健,拦住了她的剑,扑灭了火焰,拉回了全力奔向死亡的她。
周围,一个人都没有,陌生的环境,昏暗的灯火,她甚至难以找到房门的位置。
“孤的肩膀要被你晃断了,秦陵瓛。”那比平日显得有几分苍白的嘴唇不紧不慢的吐出这一句话,他的眼睛才终于以同样不紧不慢的速度悠悠睁开,望向了她。
“这是什么地方?我得去找人帮忙才行。”她却从没有他那般的从容镇定。
他拉住了她的手臂,躺在地上微微一笑:“这是承元宫的暗室,斥奴就在暗室外守着,看到了吗?从那里一直走,走到尽头,右手边倒数第二块雕龙的砖石,按下去,门就开了。把他叫进来,你不许走,孤有些话要对你说。”
她点了点头,急匆匆的在那昏暗的灯光里寻找出路,一路冲到暗室外,直截把正在打盹的斥奴拽了进来,甚至当他站在了璋王的面前,眼神仍旧是迷离的。
“斥奴,别跟个傻子似的在那儿杵着,过来把孤扶起来。”璋王挣扎了一番,却也只是勉强撑起了上半身。
斥奴摇了摇头,这才清醒了几分,弯下腰将璋王搀到了榻上。
“孤叫你准备的东西呢?”
秦陵瓛这才瞧见,斥奴手里系着个包袱,即便是他睡得迷迷糊糊,都不曾松手。
“一直等着君上叫我,结果君上一直没有消息。”斥奴抱怨了一声,将那包袱放下,解开,里面是各式的瓶瓶罐罐,他状似随意的拿出一罐,灌进了璋王嘴里。
“今日的大宴上君上的饮食似乎被人动了手脚,好在我们也算是经历过许多次类似的事了,毒素侵袭的速度比平常人要慢了许多,之前服过一剂草药,还有些残余的在作祟。璋王的命硬得很,秦姑娘不用担心。”斥奴直起身来,优哉游哉解释给一脸茫然的秦陵瓛,又转过身去,看着璋王,“君上先前吩咐的给秦姑娘准备的各式药品补品都在这里了。”
他躺在榻上,点了点头,而后迷离着双眼看向秦陵瓛,抬手轻轻拍了拍床榻:“过来,孤有些话要在睡着之前说。”
她只在心里飞快的权衡了一瞬间,便顺从的在了床榻边。
“深夜里秘密带你来承元宫,却又没有信任的宫人能替你更衣,这是孤唐突失礼的地方,但孤不曾做任何越矩之事,你无须忧心。”他的声音很低,却在钻入耳朵的那一刻让人莫名的安心,“孤瞧见了你身上的伤,你无须隐瞒,孤心里有数,是朱绮还是遥姬?”
她犹豫着,蹙起眉,如实回答道:“遥姬。”
他将目光转向斥奴:“记住了。”
她看着斥奴会意的点头,心下一慌,忙问:“你要做什么?”
“她令孤不快,自古惹恼君王的人都只有一个下场。”他无比平静的说出让人心生寒战的话来。
“不行!”她急了,“你以为我这一月来忍气吞声是为了什么?她是遥姬!她是枭国的长公主,枭王的亲姊!”
枭国,紧邻璋国北方,虽在当世算不上幅员辽阔的大国,却是十分的骁勇善战,旧年曾多次扰边,一直到遥姬嫁到璋国,两国之间终太平无事。枭国,也是璋国抵挡北方各国南下的极重要的屏障。遥姬一死,璋国枭国必然关系破裂,届时生灵涂炭的便是璋国,而璋国一旦失势,才经战乱的姜国土地便会如俎上之肉一般任人宰割。秦陵瓛就是因为深知这些,才一直忍耐任由遥姬打骂。
他看着她那恼火又有几分委屈的神情,蓦地握住了她紧握成拳的手,唇角难察觉的勾起了些许:“孤心里有数。”他重复着他方才说过的话,让她冷静了下来。
“遥姬的事以后便由孤来处理。孤要你做决定的,是接下来的事,你好好听着,一定要记住孤说的每一个字。”他并没有放开她的手打算,就这样虽不紧迫却有力的握着她。
他的手,从不曾这样冷。
她点头,细细的去听。
“你方才去喊斥奴的那扇门,通向承元宫这你已经知道了,这屋子里,还有另一扇门,在它的对面,打开那扇门,一直走下去,就是这高墙之外了。”他看见斥奴的身子晃了晃,递了个眼神过去叫他不要插嘴。
“高墙之外”,这四个字,是她从不去奢望的奢望。她疑惑的看着他,不明白他这话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扬起一个笑,像是拼劲了全力,可那笑意始终未能扩散到眉眼。
“这是你的决定了。你可以就此与孤永别,从那扇门出去,斥奴会一路护送你出宫,暗道里的那些机关他是知道的,孤原想亲自送你去,只怕是有些困难了。这间暗室里有些常备的干粮和金银,纯钧孤也已经拿到了这里,还有这些药物,你都可以一并带走,虽说那些钱财不是可以随意挥霍的数量,可把你送回姜国,还是绰绰有余的。”他顿了顿,看向斥奴,“现在什么时辰?”
“秦姑娘并没有昏睡多久,冬天夜里又长,离天亮还有一两个时辰。”
他嘴角的笑容更深:“你真的是很幸运啊,现在马上就可以离开这王宫了。或者你要留下,留在孤这样一个无权无势的王的身边?快走罢,天冷,多添件衣。走了,便不要再回来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她怔怔的看着他,完全不能理解他那些话那些笑容的意味。
他笑出了声,却有些苦涩,有些自嘲:“你就像那些被关在牢笼里太久忘记了自己还会飞翔的鸟儿。秦陵瓛,孤要放你走了,去你想去的地方,做你想做的事,离开这璋王宫,外面有很多美好的东西,值得你活下去的东西。你可以飞了,你的翅膀没有受伤啊。”
她静静的看着他,试图分析他每一瞬的表情变化,可是忽然的,一滴泪就这样毫无征兆的脱离她的眼眶,溅在他的手背,滑落,消失在了被褥里。
他抬起手来,轻轻揩净她的泪水,眼里是不加掩饰的怜惜:“你的父母兄长,还有你的宁箫,以及那么多姜国的兵勇,孤很抱歉因为孤一人的决定伤了他们的性命,孤很抱歉让你承担这些生离死别的痛苦,孤很抱歉把你的痛苦延长至今。以后,好好活着,按你的意愿活着,不要再让像孤一样的人操控了你的人生。你曾经是一只无所畏惧自由自在的鸟儿啊,孤一定是疯了才会忘记你展翅高飞的模样。”
他笑了起来,温柔的,温暖的,就像他真的看到了一只无比自由的搏击长空的鸟儿,就像他真的看到了她曾经那肆无忌惮的笑容和欢喜。
“斥奴,收拾东西送她离开罢。孤累了,要睡一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