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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觏闵既多,受侮不少 ...

  •   穆朝元祐十七年,腊月三十,没有月亮的晚上,星辰璀璨却掩不过夜色浓重。宫中大宴,璋王长久远征终于回銮之喜,璋国土地更加辽阔之喜,国运亨通百姓安泰之喜,欢快的如一首永不会停止的赞歌。
      尧都宫殿磅礴而高耸,似是在炫耀着那如日中天的权势。而这一片雄伟的建筑的角落之中,有一处小小的宫室。宫门,小院,厨房,客厅,卧房,再无其他。
      一个月前,璋国大军得胜回朝之后,她就被安排在了这里,偌大宫城的角落,隐匿在那斑驳的树影之后,安静的悄无声息。
      听宫人念叨,姜弋是住进了一座颇繁华的殿宇。
      她是公主,理当如此。
      这一个月内,秦陵瓛在此,璋王从未来过,除了初到那夜悄然而来的暗卫,没有分毫的消息,没有只字片语的传达,她就好似一件精致的摆设,搁置在某处,最终被人遗忘。不过,却有一人,在她来到住进这里的第一日就来拜访,其后一月内,又来过三五次。
      远处新年的礼乐声渐渐散了,似乎那宴席终于到了尽头。
      木门咯吱响着,她转头,一个高大的侍卫模样的人进得门来,没有行礼,哪怕低低的颌首都未曾做过:“主子有请。”
      她看着那夜色里熟悉的身形,低低应了一声,淡淡然出门。
      那人口中的主子,是璋王的其中一个侧室,遥姬,并非最得宠的,却是最善妒的。事实上,璋国宫中,也没有最得宠之人,他素来公正。
      遥姬的宫殿距她极远,门外有等候多时的肩舆。她熟稔的上去,前往抚宁宫。
      夜色彷徨,许久,肩舆停下,紧闭的宫门打开一道一人宽的缝隙,她没有犹豫走了进去。屋中灯火明灭,已接近入寝之时。推开房门,撩起纱幔,内室之中,空无一人。她习惯性的走向角落的矮几,手触向那华美的花觚,略略一转,花瓣颤动,身侧的墙壁,现出一道幽深的不知尽头的门。未曾犹豫,她跨步走了进去。门重新合上,灯火点亮,驱散黑暗,一个高挑的女子着一袭睡袍端坐其中,身侧,是两个粗莽高大的男子。
      “瓛夫人迟迟未来,我心头实在焦急得很啊。”那女子笑道。
      她走上前:“天寒难行。”
      “君上近来可曾去看你?”
      “自我入尧都以来,璋王便不曾驾临。”
      “如此甚好。”遥姬笑的明媚,“如今到了年关,宫中各处皆忙乱,我近来也烦闷的很,好在妹妹向来懂事。”
      遥姬抬手,只微微动了动食指,身后两个男人便一拥而上,一拳直直击在她腹部。秦陵瓛不曾躲避分毫,只重重咳了一声,蜷缩于地。那之后,拳脚相加,每一击皆是极重的力道,却偏偏次次都精准的避开了她的脸庞和身上致命之地,如此,一直持续了近一个时辰,她咬唇忍耐,未吭一声。待到终于结束,她已经一身的汗水,衣衫肮脏凌乱,身子也已虚脱的站不起来。
      遥姬这才心满意足的起身:“天色不早了,送瓛夫人回去歇息罢。对了,瓛夫人之前不是落了件衣裳在我这里么,也一道还回去罢。”
      那两个男子架住她的胳膊,暗门打开,由两个宫女接过她,将她裹上一件干净的衣裳,便搀去了外面肩舆,送回了烟水轩。
      她摇摇晃晃,几乎是摔下肩舆,这才拽着衣裳站在地上。她趁着那夜托暗卫给璋王递了话,疏影已经被送回了姜国,安排妥当,这里的宫人也一日日的倦怠,终于连日常的洒扫都不愿做,各自求了上司调往他处,这小小的烟水轩里,终究还是只剩她一人。
      合了门,屋内一片昏暗。当初他送来的那些炭火早已用尽,也没有人再送新的来。便是她自己去领,也只得些渣滓胡乱打发回来,她已懒得再低声下气的去求那一点点不值得的可怜。
      璋王的狐裘还在这里,抵达尧都那日他放在她的车内,疏影便带到了这里。她都小心藏进柜子,只在无人的寒冷夜里才取出来。那薄薄的没有多少棉花的被子无法抵御严寒,只凭着这狐裘她才勉强度日,可若叫旁人瞧见了,恐怕又有诸多非议,而后,连这最后一点温暖也被夺取。
      她已太过卑微,原不愿与璋王再有何牵系,此刻却仍旧只能仰赖他的东西过活。
      吃食也是一日日的少了,这到底是她不能逃过的,只得隔几日便自己去取,最终也只能那些边边角角,甚至放到酸臭的饭食回来,她要凑合着吃上好几日。
      她渐渐消瘦,越发的病恹恹的了,或许下一次遥姬再叫她,她便没办法撑持下来了。
      不过这也并非坏事,不是么?疏影回去了,姜国也好好的,她已经了无牵挂,如今只是麻木的活着,只等一个结束。
      她掩住唇咳了两声,从柜中翻了又翻,只剩下那少得可怜的一点灯油,点燃,久违的温暖。她举起那灯火,扶着墙壁,一步步向书案走去,这里并没有书,也没有笔墨,就只是一张空无的桌子,盛放着几乎要压垮它的孤寂。她蹲下身,弯腰向那书案下面摸去,她把纯钧藏在了那里。
      这是元祐十七年的最后一天啊,她不想等到新的一年,自己仍旧是个亡国灭家的阶下之囚。
      元祐十七年,她的国没了,她的家没了,她曾深爱的人,也没了。她不想孤零零的死在另一个年头,她不想听到元祐十八年的呼声。
      剑,拿了下来。她将灯台丢在那床榻上,残损的被褥在一瞬间腾跃起灿烂的火焰。
      她浅浅笑了起来,看了一眼手中的剑,眼底,不知为何滚下了一滴泪。她该是开心的,终于迎来了解脱。
      拔剑,依然是纯钧熟悉的一声高鸣。
      缓缓地,她将剑抵在颈间,心满意足的合上了双眼,轻轻念着:“父亲,母亲,哥哥,宁箫,等着我,这就来,这就来……”
      “秦陵瓛!”身后一个声音如炸雷一般惊响。
      她还来不及反应,身子已被人从背后紧紧抱住,执剑的手也被迅速按了下去。
      纵是如此,她的颈上仍旧留了一道划痕,不足致死,却汩汩的流着鲜血。
      “璋,璋王。”她仍旧因他方才那一声喊受到惊吓未能回过神来,“你怎么在这里。”
      他一把夺过纯钧,丢在地上,又赶忙去扑榻上的烈火。
      “孤从大宴回来,处理完政事实在睡不着,心里想着一定要来看看你,这才如梁上君子一般偷偷摸摸的过来,怎知才一进门,就看见你……”他看着那大火心下焦急,语气也比平日重了许多。
      她僵硬的将目光转向他,那个拼命压制住火势的背影,忽然,心底里像是有什么积淀许久的东西猛然崩溃一般,她一瞬间被击倒,跌坐在地上,放声痛哭。
      璋王一愣,赶忙扑灭最后一点火苗,转身蹲在她面前,扶住她的肩膀仔细查看,急急的问:“怎么,伤口很疼吗?孤方才着实有些心急,语气重了些,并非责怪你,莫往心里去。”
      她却只是哭,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连眼泪都不去擦,只是用尽全身所有力气去哭泣。甚至连她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就在这一瞬间,她崩溃的如此彻底。
      他取出帕子按在她的伤口,又抬手胡乱的抹着她的眼泪,一阵手忙脚乱。伤口的血总算是止住了,可她的泪水却不绝,她哭得像个孩子,不管不顾。
      他心下一横,一把拉过她紧紧抱住那颤抖个不停的单薄身子,附在她耳边说:“孤知道你受了委屈,都是孤的错,你要怎样孤都好,别再哭了,哭坏了身子可怎么办?”
      他的手一次次抚过她的背,似是要抚平她急促的呼吸。她反倒哭的更凶。
      “这究竟是怎么了,你好歹说出个缘由啊,哪怕要孤赴汤蹈火,孤替你去办,不要这么没来头的一直哭个不停。”好好的一句话,他险些咬了舌头,头一次觉得自己是如此的愚钝不堪,劝不住她,头脑里也是一点思绪都没有,“来,先起来,地上凉,你身子不好是要生病的。”
      他想要抱起她,她却只做未觉,软软的瘫坐在地上,任谁也扶不起来。他只得作罢,四下寻找一番,将她一直放在柜中的狐裘抓来裹在她身上。干脆盘腿坐在她身边,拉过她的肩膀靠过来,无可奈何地说:“好,哭吧,孤就在这里陪着你,哭累了就告诉孤你想要什么,什么都可以,只是别再寻短见,别再折磨自己。
      “璋王。”她抬起头来,看着他,努力止住眼泪,却止不住抽泣,声音都变得扭曲。
      他却已感觉如蒙天恩一般,抓住了她,问道:“怎么?你想要什么吗?”
      她的眉头又一次无法控制的深深皱了下去,眼泪又一次决堤,她第一次伸手握住了他的衣领,将头埋在他的胸膛,带着沉重的哭腔和鼻音,说:“我想要回家。”
      他怔了一怔,手终于也只能抚了抚她凌乱的长发:“孤答应你,以后若是时机合适,必会带你回姜国去。只是眼下,孤还办不到,不过孤已许诺与你,决不食言。”
      她握起拳,一下一下,砸在他的胸膛,她用尽了所有力气,可于他却只能是不痛不痒。
      “我想回家,回有父母兄长的,那个家,回到你,回到你带兵南下之前的家啊。”她的话断断续续,却一字一句都像烙在了他的心上。
      后悔吗?璋王怎么会后悔呢?可这一刻,他的心里,却有着几乎让人无法压抑的疼痛。他想起了他打败了秦陵璧的那一战,他想起了沬都城墙下她父亲的尸骸,他想起了他一刀腰斩的那个男子,他想起了那个从秦府大厅梁上解下的一身缟素的妇人。
      那么多的血液,融化了厚厚的积雪,奔流成河。
      “求你,求你了,让我死了吧!我只有死了,才能回去啊!”她鲜少求他,这一次,却是为了这。
      他如何能让她死,可是她这般声泪俱下,而他,竟连一个让她活下去的理由都找不到。
      她牵挂的人,都死了。就连一个相依为命的疏影,也被她送得远远的。这宫里她一无所有,除了无尽的羞辱和苦难,她什么也得不到。究竟,她还有什么理由继续活下去,忍受着她本不该忍受的痛苦。
      “你不能死,秦陵瓛,不管发生了什么都不可以。苦尽方能甘来,听见了吗!”
      “你凭什么说这些!”她疯癫一般,挥舞着手臂,挣扎着去够被他丢下的纯钧,喊得撕心裂肺,“因为你,我成了姜国的叛徒!因为你,宁箫也舍弃了我!因为你,我好端端的家都没有了要到这里来受尽耻辱!你凭什么告诉我该怎么做?我恨不能杀了你!我恨不能杀了你!可你是我姜国最后的倚仗了。你,居然是你。我不能杀你,你便连个解脱都不能给我么?你凭什么来管我的死活,你凭什么一次又一次拿姜国威胁我,你算什么,你不是我的国君!你凭什么来束缚我!”
      他着实按不住她,加之被她喊得也实在晕头转向,心下一急,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因为孤心里有你啊!”
      那声音入耳的一瞬,她僵住了,紧接着用力将自己推离他,站不起来却不住的向后退,一直到脊背抵在冰冷的墙壁,方停止。
      他看着她,夜色浓重,可她脸上的表情也是分明。那不是震惊,而是赤裸裸的畏惧。她很怕,怕到了极致,仿佛他这一句话更超过她所有噩梦的总和。
      “秦陵瓛,孤……”他一下子慌了手脚,“是孤失言,你莫……”
      “你别过来!”她的嗓子已经哑了,声音里太多的躲闪和惊恐,如林间慌不择路的幼鹿。
      “好,好,孤不过去,你别怕。”
      她的眼神恍惚了片刻,这才颤抖着摸索着墙壁勉强站了起来,看了一眼璋王,吞下了所有眼泪。
      他也试探着缓缓直起身,悄悄向前蹭了一步:“孤不会伤你,别怕,别怕……”
      她看着他,眉头耸起一个满溢着哀伤的弧度,最后一声悲鸣,狠命向一旁的柱子撞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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