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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心之忧矣,曷维其亡 ...

  •   沬都至尧都一路,天气越发的寒冷,本璋国位于姜国东北,气候便要严苛几分,更何况正值隆冬,再加上一路马不停蹄急于赶路,秦陵瓛的身子眼见着一日比一日差了。
      自璋王于山中被围的那日的之后,她也曾享了几日的太平,夜里虽仍算不上睡得安稳,却没有人再于梦中折磨她。可是,这安定的日子,眨眼就过去了,梦里那人又回来了,一次次的,鞭打她的躯体,践踏她的灵魂,扼住她的颈项让她无法呼吸,却偏偏不愿杀了她,给她一个干脆。
      医官依然是束手无策,便是开了怎样名贵的安神的汤药,也无法阻挡那些苦痛折磨的侵袭。唯一能止住这一切的,仍旧只有一个璋王。可她,往往最不愿接受的,便是璋王的帮助。她知道为什么那人会忽然来梦里找她,她知道为什么他那样恨她让她如此痛苦却无法死去。她知道的事,璋王也是知道的,所以即便他是唯一能暂时结束她苦难的人,在面对了几次她惊醒时疲惫又悔恨的神情之后,他开始忍耐,忍到她无法独自抵抗的时候,他才会出手,将她从地狱中拉回。
      只是这样长久下来,她的身体,自然一点点垮了下去。
      她瘦削得不像样子,颧骨高高突起,两颊深深凹陷,一路上尽躲在车马内终日难见阳光,皮肤也渐渐变得煞白,许久未得安眠,眼下积郁的青紫色像是被人胖揍了几拳般骇人。从尧都带来的衣裳,都松脱的厉害,系带紧了又紧,却终究还是显得松松垮垮,一个月的行程,她整个人像是老了十几岁,那一双眼睛,如瞎了一般,不见一丝一毫的光彩。
      “你这副模样去见人,孤的声誉,怕是要尽毁了的。”行军半日,趁着休息的空当,璋王钻进了她的车内,不待她开口,便调侃道。
      “你的声誉,怕早已糟蹋了,又与我何干?”她原正倚着疏影,瞧见他的身影,强撑着直起身子,满脸不快的顶了一句。
      他随意摆手打发了疏影出去,便利索地重重坐在她身边,好似生怕旁人不知道似的。
      秦陵瓛不出所料地向旁边挪了挪疲乏的身子,她并不愿陪他玩那些幼稚的兜兜转转。
      他却好像铁了心要来恼她一般,不理会她难看的脸色,固执的沉重的重新挪到她身边。
      “璋王有事便直说,我还要休息一会儿。”她倦倦地说。
      他打眼仔细瞧了瞧她的神色,才终于肯正色道:“若一切顺利,今日大约便可到尧都。”
      她显然是一惊,却迅速压制了下来,似乎是不愿在他面前认输:“那又如何?”
      她从不曾去过尧都,不知晓这一条路有多长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可秦陵瓛怎会轻易承认自己的弱势?
      璋王看透了这一切的,也不愿深究什么,只是说:“你若有什么所需,只管在这里说了便是,等到了尧都王宫之中,孤怕是难腾出时间来听你说话。”
      她讥笑道:我又能有什么要求璋国的君上呢?”
      “宫舍、仆从、珠宝、金玉,只要你说,只要孤有。”
      她扫了一眼他,垂眸思索半刻,答到:“我要一间偏僻屋舍,我不稀罕你的金银珠宝,只要一架姜国的典籍,我幼时便钟爱的那把琴,还有兄长留下的纯钧剑就够了。”
      “偏僻屋舍?宫里的人尽是些势利小人,你”
      “我知道宫里都是什么样的人。”秦陵瓛打断了他,“我在宫中的时间要比在家里长得多。”
      璋王仍旧不免担心的瞧了她一眼,却终究没有说什么。
      漫长的沉默,谁也没有先开口的意思,偏是这车马率先吱呀吱呀的叫了起来。
      她的身形晃了晃,蓦地抬起头来,瞪着他。后者却只是故作不在意的耸了耸肩:“孤早吩咐过时间到了便赶路,尧都的事繁杂自然是不能就留的。”
      “可是你……疏影她……”车轮碾过沙石,颠簸起来,她急急探手想要去看那丫头的下落。璋王却不许,拦下她不紧不慢:“她有斥奴照料,好的很。倒是你,该趁着这最后一点时间好好睡一觉,孤才会到这里来。”
      “我并不困。”
      他看着她倔强模样,瘪了瘪嘴,伸直手臂迅速绕过她颈后,迅速将她捞了过来,不顾她的反抗,压低了嗓子:“北人粗蛮,南人阴诈,尧都可是什么人都有,和你那日日笙歌的姜国截然不同。孤几次救你性命不是为了让你去尧都送死的!”
      “你放开。”她咬牙恨恨地说。
      “秦陵瓛。”他压制住她,“你记着,你若要保姜国那方寸之地,就给孤好好活着。尧都中记恨孤的人不会少,记恨你的人亦是无数,这样半人半鬼地去了你是决计无法活着出来的。宁箫也好,报应也罢,你已没有胆怯的机会了。他若再来找你索命,要记着,活着的人比那些死去的可怕百倍千倍。”
      他终于放开她,她也终于得以怨毒地看着他,咬牙切齿地说道:“活着的人确比死去的可怕百倍。”
      他自然听得出她是在说他,却也并不以为意,只笑笑道:“你若觉得孤可怕,倒是比原来聪明了几分。少了那些畏惧,孤还真的不知道要怎么活下去。”
      她只自鼻腔中哼出一声不屑,便理了理被他拉扯出褶皱的衣裳,倚在马车的侧壁,合了眼不理会他。
      他的唇微微勾了起来——她到底是听进了他的话的。便解下狐裘搭在她膝上,轻声说:“今日他若是还敢来扰你,孤会替你将他驱走。”
      她没有睁眼,也不曾去动那狐裘,只是两片唇微微翕合:“无需你做这样劳什子的事。”
      宁愿被梦里的那人折磨到生不如死,她也不愿在一次次窒息之后发现自己是被那仇敌所救。
      她的耳边,有一声轻笑,似是自嘲,又像是在嘲讽她,她猜不透,最终也无力去猜、不想去猜。一个月来的颠簸和苦难,她太过疲累,这样的喘息之机对她而言太过珍贵,不过多时,她便已沉沉睡去。
      “秦陵瓛?”等了许久,璋王才哑着嗓子试探着开口,“秦陵瓛?媂儿?”
      见她毫无反应,他终于舒出一口气,抬起车帘对御夫低声吩咐道:“再平缓些。”
      不得不承认,睡着了的她很美,少了醒着时那份张牙舞爪的戾气,多了些姜国闺中小姐特有的温婉。即便她此刻形容枯槁,可单看那支撑着她皮肉的骨骼形状,也是极令人艳羡的。世上总有些人是深得上苍偏爱的,便是久病,她也有一段自有的风华。
      他眯着眼瞧着,车内的光影迷离,摇摇晃晃,不知何时,他也渐渐睡去。
      安心,是种莫名的感受。
      走过的路越来越长,眼前的路缓缓缩短。夜色,一点点吞噬了整个苍穹。马蹄声仍旧笃笃,车轮依然吱呀。
      蓦地,一声涕泣,混杂在了那烟尘和风声里。
      璋王骤然惊醒,晃了晃酸疼的脖颈,揉了揉尚且迷蒙的双眼,这才得以四下看去。
      车内的另一头,原本熟睡的秦陵瓛此刻却紧闭双目,颤栗着。
      “宁箫……”她的声音很低很低,带着怯懦和卑微,几乎要被轮下的沙土声吞没。
      可璋王,依然听得清晰。
      那人又来了,即便带来的总是噩梦,也是让她心心念念。已经记不得有多少次,当她被从梦中唤醒,当她急促的呼吸终于平复,她脸上是丝毫不加掩盖的失落。在他的眼里,她已有些疯魔,为着那些伤害她的人而悲伤,那是他怎样也难以理解的事。
      “求你……我知道,我不该……我不该救他,求你……杀了我……”她的声音颤抖而零碎,可拼拼凑凑,任是谁都能听出她的意味。
      璋王看着她哭着的脸,抬起了手又落下。他可以结束她的噩梦,可是他无法让她停止流泪。
      她第一次梦魇,是在那日她引领大军将他于重围之中救出之后。他不知道,究竟是因为她身为姜国人而救了敌国君主的自责而导致噩梦缠身,还是那亡魂真的不愿休憩安生。他只知道,他是唯一可以停止她梦魇的人,只需一个简单的触碰,她梦里的一切便都会烟消云散。可同时,她曾爱过的那些,也都会一并消失在云烟之中。一次又一次,就好似要她一次又一次的经历亡国之痛。
      那像是把她的心脏一次又一次从胸膛里拽出来,撕碎踏破,再用针线连同泥土缝合,塞回她汩汩涌血的胸腔。
      若她能自己挺过来,他不愿出手解救,只因当她苏醒那一刻眼中的沉痛更甚于噩梦。
      可是这一次,在他犹豫的当口,她的头用力向后仰着,双手死死攀附在颈间,那动作不像是迷了心智扼住自己的颈项,反倒像是在死命扒着那意图夺她性命的毒手。
      即便晚来昏暗,他也能轻易判断出眼下的境况并不是她一人能捱得过来的,忙伸手过去,至少要拦下她的手以免抓伤自己,却谁知还未来得及触碰到她,指尖就已感受到一份刺骨的冰凉。
      夜里视力模糊,马蹄阵阵耳音也显得不济,此时的触觉显得格外敏锐。那温度,那触感,决计不是她的手,那根本,就不是活人会有的温度。因此一惊,他下意识缩回手,待思虑清楚,心下不由焦急起来。
      往日就算她在梦中经历怎样痛苦折磨,他的角色,也就只有旁观和结束者而已,每次触碰,都是活生生的那个她。可是这一次,就好似那仇恨有了实体,拼尽一切来取她性命。那个人,是真的想要她死在去尧都的路上。
      他甚至能感受到指尖还有不愿散去的杀意。
      再来不及犹豫,他一手揽过她颤抖的肩膀,姑且稳住她的身体,一手迅速向她的手腕抓去,或许是他的速度够快,或许是他的决心够深,这一次在恍若穿透了冰层之后,他成功抓住了她的双手,按到了膝上。
      璋王到底是贵为一国之君,有他在,仍旧沉浸在梦中的她神情也终于缓和了许多。
      “呃”,他一声闷哼,手背一阵刺痛,他拧眉,径直自腰间拔出那把比鬼魅更冷的鸣鸿,直插在面前的地板上。登时,便是连这夜色中的空气都显得澄澈了许多。
      “秦秦”才开口,他便禁了声。换在平常她该醒了的,此刻,却是浑身瘫软无法醒来,只能靠他环着她的手臂支撑。
      怕是她也能感知到那浓浓的杀意,心中疲敝罢。
      衣衫一紧,却是被她握住。他侧首,她正巧也歪头过来,一双眼仍旧紧闭,眉头蹙得极深,下唇紧咬,那样的痛分明是足以惊醒梦中人的,她却迟迟不愿醒来。
      “秦陵瓛。”他终于还是唤了一声。
      肩头温热湿润继而冰凉,她的眼泪止也止不住的流淌。
      他的心忽然像是被什么揪住了一般,无法自控。失神中,他已垂下头去,吻在她的眼底,吻在她挂在鼻头的泪珠上,终于,在他还来不及思索的时候,便已悄悄地,吻在她颤抖着的冰凉的唇上。
      她香甜中带着点点愁绪的气息,一瞬间涌入他的口鼻,似一杯百花酿造的美酒,微醺。他并不是个贪酒的人,可是这一次,却不由得有些沉溺。
      一直到,她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呻吟,低低沉沉,这才惊了他。
      璋王猛地抬起头来,一手撑持着她的肩膀,身体却下意识的向旁侧挪去,一时间心中脸上竟满是惊骇。按住心口,那擂鼓一般的躁动,他竟如个毛头小子一般慌张而胆怯,甚至脸上的滚烫,头脑的晕眩,他都能感受的清清楚楚。
      时辰却也凑巧,马车偏偏在这时停下,他还来不及反应,车帘已被挑起,眼前是一点格外晃眼的灯火,映着的是斥奴在夜风里冻得红彤彤的脸。
      “君上,我拿了……”斥奴向来行事利索,可打眼一看车内璋王那面色,唇角不由得勾起,两眼一眯,坏笑起来,“哟呵~”
      “你……”璋王双目圆睁,却并不是恼了,反倒因着尴尬羞怯和惊吓。
      斥奴并不待他苛责什么,便提步钻入车内,放下车帘,搁置下灯火和他特意送来的点心,怪笑着打眼瞧着璋王:“到了宫中怕又是一番折腾,寝食难安,倒不如路上先垫垫肚子,免得到时忙坏了身子也饿坏了肠胃。怎知如此不凑巧,秦姑娘已经睡下了,君上……嘶,怕也不该打扰的。”
      “你,你又胡言什么,没有外人便可如此造次吗?”璋王努力正色说,眼睛却是笔直的看着前方,分毫不敢落在斥奴身上。
      斥奴与璋王,亦可算是从小长大的手足,只是后来各自分离,斥奴家中原本富贵,却最终蒙难,只剩他一人流落街头,一直到子染继璋王位,才重新将他找了回来,安置在身边。
      “斥奴有罪,自当领罚。可君上所为,似乎也并非君子,倒像那些十几岁莽莽撞撞的半大小子。”
      璋王这才小心自余光扫了斥奴一眼,后者仍旧是眯着眼一副等着看笑话的神情。可他的身份和尊严怎能容许自己被旁人看了笑话,忙清了清嗓子,冷静下来,问道:“还有多久的路?”
      斥奴故作沉思状,想了半晌才说:“并不远了,君上有佳人相伴,恐怕更觉时间飞逝。”
      “你……”璋王未曾想他会抓着不放,继续调侃。
      斥奴虽面上顽劣,心底却是有分寸的,忙双手一摊,说:“君上当初曾给过特许,斥奴,郁珩,与君上,私下里是无需论这些君君臣臣的礼数的。斥奴也只是遵着君上的旨意行事。”
      “郁珩如今,可是为孤镇守姜国,便是私下里也是循规蹈矩之人。”
      郁珩,亦是他视若手足的兄弟,出身高贵,是璋国郁家嫡系长子,郁家世代忠烈,皆是璋国大将,老一辈的郁家男人们,一个接一个的战死疆场,到了这一代,郁珩是璋王最重要的一员大将。而郁家的府宅,更是比那王宫更让他有归属感的地方。
      斥奴咧嘴一笑,耸肩道:“若世人皆如郁珩那般呆如榆木,那这世界还有和意思?君上将我安置在身边,怕也不是为了那满嘴的道德文章和一张正义凛然的僵脸吧?”
      “孤把你放在身边,也不是为了让你来调笑顶嘴的。”
      “忠言逆耳,国君需勤俭纳谏才是。”
      璋王只翻了个白眼当做应对,便抬手轻轻拍着秦陵瓛。
      “秦姑娘好不容易睡了,君上便莫扰人清梦了。”
      他叹了口气:“她向孤求一个偏僻的院子,到了尧都,要提防的人那么多,孤没办法像在军营里那般护着她。若就这样将她放在一个小院,常常寻不出时间去探望,宫中那些势利卑贱之人会如何待她?怕是连一口饱饭也吃不上罢。你我都是自泥沼中爬上来的人,该知道的。要睡,日后她有大把的时间去睡。”
      “君上可遣人去照料啊。”
      他冷笑一声:“孤问你,尧都之中,孤做的任何事,可有太后不知道的?呵,遑论尧都,便是孤在姜国,在这一路上的所为,有多少会传到她的耳朵里去?秦陵瓛早已成了众矢之的,孤若再帮她,怕只能害死她。”
      斥奴嬉笑的嘴脸也终于淡去,紧锁眉头的看着他一点点轻柔的唤醒了她,在心下,默默的一声叹息。
      “路,还长着呢。”斥奴如此说道。
      眼前,她终于缓缓睁开迷离的双眸,睫毛尚且湿润,如初生婴孩般一脸懵懂的看着周遭的一切。
      璋王的唇明明是在温煦的笑着,眉眼间,却有掩不住的褶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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