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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梦魇 ...

  •   “阿雪,这是你外祖父的遗愿。望你能达成。”公孙雪的耳边还晃着父亲这样的嘱托,他看着渐行渐远的那个影子。

      阿爹啊,我们家这三代人莫不是被人戏耍了?代代想要来履行这个婚约,代代都不曾成过?

      他在雪地里待了很久,久到周围的众人都散了。回首时,老管家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皑皑白雪积了一身。

      也许他们该吹吹打打回到王府,王府里一派祥和,丝竹悠扬。乐姬们回旋扭动着身姿,美味佳肴一道一道地捧上来,照例第一道该是百年好合,来往的每人分得一块红枣枸杞百合糕,遥祝新人甜甜蜜蜜,八道鲜果又八品蜜酿后,祝自己和新王妃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他算准了吴家想要放弃洛微蓝,算准了吴君峤还没身亡,却唯独没有算到这个一根筋的吴君峤可以为了一个女人背弃家族。

      奔之为妾,她怎么敢?

      “阿叔,是我错了吗?”问出这句话时他自己也愣神了。

      雪地白得发光,照得天边都发亮了。

      “爷,各人自有各人的缘法,爷和洛姑娘没有缘分。”管家伸手讨要过公孙雪手里捏紧的一对翠色链子,端详着微蓝丢下的那个。

      一圈八颗被打磨得光滑的绿松石和一颗有些发黄的狼牙。

      是个老物件了。

      最早,这对链子在公孙雪的祖父和洛微蓝的祖母达瓦公主手里,达瓦公主的乌羌右支降华,才隔断了这姻缘,因而公孙家的儿子才代代会来求娶达瓦公主的后人。

      管家见着公孙雪落寞的表情,将嘴里即将出口的一句话咽了下去。

      这世上多的是擦肩而过的人,天涯何处无芳草?可他不敢说。

      只能过来扶住公孙雪,拍了拍他雪白的肩头,试图用身为父亲的责任感唤醒他,“鞅少爷还在家里等着呢,爷已做爹了,不可如此任性了。”

      公孙雪皱眉许久到底还是颔首应是,“我,……阿叔,我不知道怎么面对他,……,我没有办法。”他低下头,杀伐果决的将军在管家面前成了个哭闹要糖的孩子。管家无奈地将那两串翠色链子又给公孙雪套在手腕上,没再多说什么,唤了马车送公孙雪回府。

      所有人都在成长,唯独公孙雪没有,这点管家再清楚不过。

      他一直坠在一个甜美温馨的梦里,困在一个遥不可及的过去里。

      好像八年前他没有娶吉雅娜,就不会和自己一同长大的兄弟格尔烈翻脸,不会累及他们乌羌左支王族,不会祸害父母。

      如果重回一切的起点。

      公孙雪催眠自己说,当初听父母的话,娶了洛微蓝就好了,只要让一切重归原点。

      好像洛微蓝就是他开启往日梦境的一把钥匙,他带着一颗满目苍痍的心求洛微蓝那样鲜活的生命给他一些爱意,为她造更精美的囚笼,费尽心机想要得到她,却不知道他根本不是在带她进入彼岸,而是要将她拖入无间地狱。

      回府后,公孙雪略过了儿子公孙鞅讨好的眼神,大步流星地回了屋里,他坐在床榻上困兽般地抱紧膝盖,低声吩咐周围的人不要靠近。

      他又想起来了那段不堪的过往,六年前他欢欢喜喜从华熠南郡赶回来,只为了告诉他心爱的姑娘,幼时悬在他头上、推都无法推掉的婚约他拒了。

      可玫瑰色的梦境开始幽深晦暗,帐内交叠的人影,女子白得晃人的肤色,还有肩头玫瑰色的美人痣。他每每想到,便觉心疾难忍。

      房中气息过于甜腻,公孙雪只觉得胸口一阵恶心。

      “汗王何时娶我做侧妃啊?”

      “哦?你放着阿雪的正妃不做,竟来我这儿自荐枕席?”

      “他不是要去华熠南郡洛家圆他家外祖未成的心愿?我成全他而已。”

      公孙雪从震惊到酸涩,待到二人发现他,他那多年相处的好兄弟格尔烈嘲笑,“阿雪,你的眼光可真不济啊。”

      想到这儿,公孙雪突然脑袋生疼,他愤恨地吹灭了床头边的红烛,一室漆黑,这注定是漫长的一夜,明日……或许今晚……,明帝就会给他一个交代了。

      这一入梦睡得就比较沉了,公孙雪累极了,缓眼的时候好似回到了乌羌的王帐。

      帐外的月光混沌,远处的狼群高歌,他向自己的左边看去,格尔烈正被一男子抬手摁在墙边,怒道:“阿烈!你为何要这样对我?”

      格尔烈唇角翘起,“你要去华熠南郡提亲所谓何意?你明知华熠与乌羌水火不容,我乌羌本是雄居瀚海的一国!如今只能带着老弱病残躲躲藏藏,他们几十年前名义上的和亲带来了甚?”说到这儿,格尔烈不屑地“呵”一声,“他们自认为伟大的铃兰公主,教会乌羌的女人制衣织布?教会她们种植采集?除了把乌羌的男男女女拘在这方贫瘠之地,还带来了甚!”

      听了这话,公孙雪颤了颤,这是曾经的自己。

      他哑声问:“你……,这么多年都在憎恨我祖母?”

      格尔烈虽被制住,气势却高涨。

      “我为何不能憎恶她,她不过就是一个华熠来的低贱女人,凭着漂亮的皮囊迷惑了叔祖父,你们家代代都混杂着这样不洁的血液,大祭司居然还觉得该由你来一统乌羌?要不是铃兰公主这么多年妖言惑众,在乌羌种下了罪的果实,我这一国,何至于七零八碎!”

      公孙雪就见曾经的自己慢慢松开格尔烈,整个人蹲下抱住了自己,面露苦痛。他想过去拍拍他的肩膀,却一个错身穿了过去。

      原野上的火焰烧得红亮,一群乌羌民众高举火把,满眼都是愤恨与狂热,公孙雪的鼻息间飘散着一股焦糊味。

      “烧死他!烧死他!左贤王一支竟敢叛出,那塔木敏达奸污杀害了和亲的安乐公主!人神共愤!”

      “都怪铃兰公主的脏血!”

      公孙雪看向绑在高台上奄奄一息的自己,双目浑浊不堪,他多年的好友正在给他致命的一击。

      “把左贤王夫妇丢到荒漠,找个沙丘,要配得上他们身份的。”踱步的格尔烈悠悠然一笑,抱紧了怀里的吉雅娜,又重重地抚了一把,“阿雪,听说你半年前去了趟华熠南郡,寻得那洛家姑娘,可正是几十年前叛出乌羌的右支王室的唯一血脉,我好心,……替你接收了她。”

      视线逐渐模糊,耳边只有阿颜稚嫩的童声,“爷,不能睡啊,阿叔好容易把你偷出来了,华熠陪和亲公主一道来了个没被抓起来的姓纪的首领头头,他救咱们出来了!咱们不用死了。”

      耳边这话音一落,公孙雪猛然惊坐而起,眼角边还余了些湿意。

      “爷,宫里来人急唤,说是皇上召你入宫,有事相商。”门外管家轻轻地叩着门扉,“要是心里不爽快,咱们晾晾他。”

      开口的时候公孙雪才发现自己哑了声音,他找了火折子点亮一室,清清嗓子道:“不必了,更了衣便去,去会会他。”

      华熠一举跃上五国之首并非一朝一夕之事。

      这些年乌羌逐渐销声匿迹,汉南只知享乐,每日丝竹不断。漠南偏偏胆小怕事,鼠目寸光。蜀安瘴气丛生,易守难攻。

      在明帝胃口极大的策划中,本国一直手拿文武大权的洛家和吴家简直就是眼中钉、肉中刺一般的存在,这两家主和,限制了他一统五国的脚步。

      再加上扶持他上位,坐拥吴家的广玉大长公主苟延残喘着不愿交出虎符,明帝巴不得这桩婚事能叫他狠狠罚吴君峤一道,最好再拉吴家下水,好泄他心头之恨。

      是以公孙雪见到眉间微蹙的明帝,轻而易举地读懂了他既不想被世人指着鼻子说忘恩负义,又不想放过迁怒吴家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的意图。

      明帝神色沉重地将手放在了公孙雪的肩头,为表亲善地拍了他好几下起来,“阿雪,今日之事朕心甚为不安。”

      “想必是为了那南郡洛女子之事?”公孙雪低头垂首,语气说不出的平和。“听闻赵方士申时在观中升仙了,怕是因着算错天机,惹来天怒了。”

      赵方士是为公孙雪择选迎亲时被宫中芙妃买通的内应,若不是此人,阿颜便是偷放了洛微蓝的竹牌,也不能叫赵方士摸中。这所谓的遵从天意就不成了。

      明帝重重点头,“只是这吴君峤竟然活着,两人还当街私奔,朕深觉对你不住,朕瞧着那洛微蓝,也不过是皮相美艳些,阿雪是明白人,些许女子,待朕……”

      寒风忽而顺着窗缝钻进来,吹得御书房的一盏灯咻的一声熄灭了,明帝脸色难看,阴沉着脸又让人重新点上。

      他沉默良久道:“阿雪晓得慧妃的出身,她毕竟是广玉大长公主的外孙女,又是这洛微蓝的堂姐,大长公主缠绵病榻,慧妃孕有二皇子,吴家自然以她马首是瞻。要是她不依不饶,当日芙妃、皇后还有宫中各位涉事嫔妃和阿雪唱的这出占卜选妻的大戏可就……”

      明帝阴诡,晓得后宫嫔妃嫉妒洛微蓝长相,唯恐她留在京都就入了自己的眼;定国公吴家呢,又觉得这个幺孙媳妇太招蜂引蝶,早早脱手更好,正好公孙雪执意要娶,大家求个心安,他也乐意顺水推舟。可惜了,站在洛微蓝身侧的,他的慧妃洛蕴笙,自小与洛微蓝感情笃深,便就是拼了命地要护她,闹得洛家和吴家左右为难。而今吴君峤又回来了,被下了蛊般地非洛微蓝不娶。这事想要善了,不得不让公孙雪受点损失。

      明帝说话时面上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无端让公孙雪心里拱出了一团火,但他不露声色地盯住了明帝,笑了笑问:“皇上以为臣该如何?”

      明帝闻言一笑,“慧妃的想法倒也妥帖,赵方士抽中的竹牌上书南郡洛女子五字,可若是南郡洛家并不止洛微蓝一个姑娘,那这事也就好办了。”

      公孙雪并无喜怒,好似并不在意,明帝趁热打铁道:“这南郡洛府上还有个姑娘名唤南风,为人忠义,温柔大方,模样也不错,恰巧占卜时她与洛微蓝同在宫中,慧妃看她聪明伶俐,做主认她做了个义妹,你娶她做个侧妃,也不算委屈了。”

      公孙雪依旧脸色沉静,明帝拿不准他的想法,毕竟是有负公孙雪在前,他又笑眯眯地试了下,“左不过是个侧妃,你若不喜欢,明年朕再替你选个家世相当的。”

      “不必了,多谢皇上好意。”公孙雪语气平淡,“既是慧主子的义妹,侧妃岂不委屈?还是定做正妃罢。”

      公孙雪如此上道,实在让明帝始料不及,他是有功之臣,如今平白丢了大脸,少不得要被人嘲笑一阵子,不在此刻狮子大张口倒不像他公孙雪的一贯作风了。

      明帝心思百转,乌羌虽大败归降,可到底局势不稳,同汉南签订的条例只能保一时安稳,公孙雪这样的将才尤不能失!想着声音也温和亲近了些。

      “朕见鞅儿也是大好的年纪,朕的大公主蕙质兰心,与他也算般配,不如……”明帝笑着说道。

      哪知公孙雪忽然跪地,“皇上容禀,万万不敢耽误大公主殿下。”

      明帝眉间一挑,“你还看不上?”

      “非也。”公孙雪面有隐忍,“待臣有了孩儿,定会送他来宫中受教,鞅儿……他……不配……”

      “这……”明帝愣了愣,恍然想起京都的那则传闻,不由得真正同情了公孙雪一把,又拍了拍他的肩膀,拿出了一道拟好的圣旨,“阿雪看看,朕准备颁布的旨意。”

      公孙雪恭敬接过,金黄色的卷轴上工工整整地书写着好几排书体。

      “近日朕闻祖姑母广玉公主病势凶险,甚是心忧。又闻其孙吴君峤平安回京,甚喜。本欲着表弟君峤早日成亲,以慰祖姑母之心。然既为天子,不得不公,君峤表弟与南郡洛微蓝虽早有婚约,奈何洛氏阴差阳错许了两家,无视君威、当街私奔实属大逆不道!上天有好生之德,朕左思又念,法理之外在乎情,贬长史吴君峤为总兵副使,往滇郡驻守,非昭不得返京!”

      “如何?”明帝的目光凝在公孙雪的面上,不想错过他的一丝表情。

      公孙雪面色如常,拱手道:“皇上,今日臣得见忠长史归来,有意成全,怎可说他二人是当街私奔,坏人名声呢?”

      外间的雪越下越大,明帝一时拿捏不住公孙雪的意思,想了想,苦笑道:“真是为难阿雪了,那这旨意?”

      公孙雪淡淡一笑,端端正正地给明帝磕了一个响头,“若不是当年乌羌内乱皇上派执金吾的纪大人相救,哪能有阿雪的今日?阿雪愿做皇上逐鹿天下的,最快的那把刀,些许女人给了便给了。大长公主那儿的日子不长了,如有必要,臣愿代皇上去拜访拜访她老人家,老人家嘛,需得人多劝劝。”

      明帝大喜,又咬唇压了压,“阿雪可不能意气用事。”

      “皇上说的是。”公孙雪淡淡地继续,“臣来的时候听说大理寺的牢狱年久失修,漏水又闹老鼠。皇上可待臣拜访过公主殿下,再下道圣旨,说南海郡王大败乌羌,狱中众囚赏盏热汤,加条暖裘,也算同乐罢!”

      明帝眉眼弯了弯,杀人诛心,公孙雪的这柄刀,下得可比自己快。现下私奔的这对鸳鸯可不正被关在大理寺?广玉大长公主这会子可要被气得不轻。

      明帝心满意足,见着公孙雪含笑退下,便唤人宣旨去了。

      出宫的这段路,公孙雪走得极快,这夜是执金吾的纪公刘当值,公孙雪看了看他,似笑非笑道:“天寒地冻,劳纪大人替我掌灯了。”

      人在失意的时候大抵显得谦逊脆弱些,纪公刘颔首回应,瞟了公孙雪一眼,想了个话题,“昨日,我没罚阿颜。”

      纪公刘明面上是执金吾的首领,守的是皇室的安危,暗地里却是明帝秘密建成的“血滴令”的头领,专司暗杀,但凡皇帝一声令下,无论对错,杀无赦。

      “她年纪小,不懂事,你多担待。纪大人对公孙有救命之恩,公孙还是那句话,有用得着我的时候……”公孙雪话音未落,即被打断。

      “请郡王爷放洛姑娘一马。”

      公孙雪表情不明,低声回了:“大人和夫人还真是鹣鲽情深,连带夫人的师弟媳都管上了。”

      说完公孙雪笑了笑,似乎觉得自己多说了废话,又悠悠叹口气,“今日看那洛微蓝不情不愿地当街怒骂本王,不由地令本王想起六年前由纪大人亲自送到乌羌和亲的安乐公主,不晓得当初的她背井离乡,会是怎样的苦楚与悲痛?纪大人以为,她能料得到自己年纪轻轻就迎来死路吗?”

      纪公刘立在原地没有动,那灯落到了雪地里,“噗”得一声灭了,公孙雪揉了揉自己早已麻木的耳朵,也不去看纪公刘,“纪大人,慢走不送,天冷,小心故人入梦。”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梦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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